一棵棉花的愛情
美文臻萃
作者:郭桂傑
棉花地一眼望不到邊,田野的風吹過,如綠浪洶湧的海麵,似綠蔭如蓋的原野,足以隱藏千軍萬馬,總有一種恢弘的氣勢、一種奪人心魄的震撼。
我騎著自行車去上學,每次都能看到這樣一個畫麵:一個長發女孩低著頭,在一望無際的棉花地裏勞作著。小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在這綠色的波濤裏,像遊泳一樣,弓著身子忙碌著,把大把大把的時光交給了這片棉花地,大半年的時間要與棉花棵子打交道。
從剔花苗、劈花叉、掐花心,到逮蟲子、打農藥,再到摘棉花、掰棉桃、拔花柴,每一棵棉花都要用兩隻手上下打理幾十遍。經過盛夏、秋季、初冬,這棉花地裏的色調從成長期的綠色,到收獲期的白色,再到隻剩下花柴棵子時的灰暗色,一年又一年的更替輪回著。
八十年代初,種棉花讓冀南平原的農村人逐漸擺脫了缺衣少食的日子。剛剛解決了溫飽問題,訂娃娃親之風悄然興起,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街上穿著開襠褲的小孩子,大都訂了婚,甚至很多父母各自抱著還未斷奶的娃娃去相親。小村子裏不斷舉辦起訂婚儀式,在院子裏擺上幾桌酒席,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紛紛登門道賀,喝酒吃菜,熱熱鬧鬧。
這種娃娃親幾乎都在本村聯姻。婚姻不出村,幾年功夫小村裏,親連親,一窩親。村裏人說我再不訂婚就有“打光棍”的危險了,村子裏的小女孩沒有訂婚的已經寥寥無幾。父母經不住“形勢”的壓力,也張羅著給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提起親來。
我訂婚時十三歲,剛讀初一。與我訂婚的女孩兒叫燕子,大我一歲,小學畢業就輟學在家幫父母到地裏幹活了。我到鄉裏讀初中的路上,正好途經她家的棉田地頭。於是,我每次騎著自行車上學時,都能遠遠地看到那個被村人公認是我媳婦兒的燕子,低著頭,飄著長發,在棉花地裏幹活兒。
小村的學校裏,一個年級裏幾乎成了“夫妻班”。八九歲的孩子們卻不懂得其中的“奧妙”。一對兒訂了婚的小學生打起架來,被小女孩抓哭的小男孩說,“俺娘給你買了一大堆衣裳哩,你還打俺,你賠俺家衣裳。”小女孩回家給家長學舌,小女孩的母親氣衝衝地翻箱倒櫃拾掇好衣服,抱到小男孩家門口把這些訂婚“彩禮”一下子撇到他們家的院子裏,還跺著腳的罵:“俺家閨女不稀罕你們這些破玩意兒,今兒都還你們了,咱家退婚。”一段尚未來得及開花結果的姻緣,就這樣在“幾分詼諧、幾分玩笑”中夭折了。
十三四歲的孩子對訂婚似乎沒有深層次的理解,完全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懵懵懂懂的知道自己和誰訂了婚,長大以後就要和那個人拜天地的。不知何故,訂了婚的兩個孩子見了麵卻形同陌路,甚至躲躲藏藏,是絕對不敢對話的。大人們看到這個場景都會開心的笑論一番,有人說:“看這兩個孩子靦腆的樣子。”有人還故意逗:“小家夥,見了你媳婦怎麼就跑啊?長大了也是個受氣筒。”
燕子家的棉田是我讀初中上學的必經之路。那時候每次路過那片棉田,我都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像要抓緊逃離開一個是非之地。燕子也許是有意躲在棉花田壟裏,我們沒有對視過。我是走讀生,三年的時間裏,每天都要路過那片棉田。慢慢地我騎車的速度也平緩下來,燕子個頭也從棉花棵子裏長出來。她隻是低著頭幹自己的活兒,我也是遠遠地瞥上幾眼。不知道是不解風情,還是固有的矜持,反正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到了十七八歲,情況就不同了。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打破了小村的平靜和安寧,不斷地製造一些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出來。李家的小子東東和劉家的二妮小蘭自小訂婚,剛剛初中畢業的東東不再讀書了,經常跑到小蘭家幫著下地幹活兒。兩個人出雙入對,整天死纏爛磨在一起,棉花地茫茫一片,兩個人鑽進地裏誰都看不到。有人發現小蘭的肚子突然隆起來,雙方父母對兩個孩子打罵也於事無補,趕緊順水推舟給兩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辦了婚禮,結婚四個月小蘭肚子裏的寶寶就呱呱落地了。
中國民間有“貓三狗四”一說,意思是貓懷孕三個月生,狗懷孕四個月生。小村人都背後喊小蘭的孩子叫小狗兒,這個綽號還真叫起來了。
還有很多打破小村平靜的故事,時有發生。九爺家的閨女長到十七八歲,哭著鬧著要退掉娃娃親。九爺在村裏是一口吐沫砸一個坑的人,一句“想退婚,我砸折你的腿”,封死了閨女的退婚幻想。這閨女氣性大,喝了半瓶子農藥,死在了自己的棉花地裏。九爺坐在地頭上,流著淚把自己的臉抽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