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寧再次見到薄佑,是在赤曆201年的春天。
他被裝在破舊的黑木盒子裏麵,被一個渾身髒兮兮的男孩雙手捧著,遞向她。
她臉色倏然慘白,顫抖著後退。
他,他怎麼會…他不是和倭國人勾結,為什麼?
“他,他是怎麼…”封寧雙唇顫動,舌頭像打了結一樣,囁嚅著,說不出那個字。
她突然又有了那種曾被自己否決過的想法。
男孩垂下頭。
“…薄大哥為了,為了救我們,中了一槍。他流了血,好多好多血,可我們沒有藥,止不住血,嗚…”男孩痛哭著,因為自己沒用,救不了薄大哥。
“對,對不起,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們,薄大哥不會死的,對不起,對不起。”
封寧看著他,溫柔地把盒子抱在懷裏。
她很努力地假裝平靜,但眼角的晶瑩和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她。
“別哭,告訴我,他,他走之前說了什麼?”
男孩擦了擦眼淚,烏黑的小臉上又添了一道泥印,抽噎著回答。
“薄大哥,他走之前讓我選個有風的日子,把他的骨灰撒向天空,他說他要去找一個人。我本來是想聽他的話的,但是整理薄大哥的遺物的時候,我找到了您的照片,我知道薄大哥找到就是您。
我認得您,那時候您靠在我家院子的內牆上,有人把您接走了,我,我知道您一定會在軍隊裏,所以就去找,我怕薄大哥找不到。我找了好多,好多地方,幸好還是找到了。”
封寧擦了擦男孩小臉上的淚痕,讓副官好生安置他。
男孩走後,封寧隻覺一陣天昏地暗,她昏沉地走出屋子,走出軍區,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
聽著人群喧鬧的聲音,封寧心頭酸澀不已。她走過街口,在茶樓裏尋了個清靜的角落坐下,低頭輕撫著盒子。
“阿寧。”她仿佛聽到了記憶中少年清越的聲音,她猛地抬頭,麵前卻不是他。
嗬,她怎麼忘了,他不就在這裏嗎?在這個冰冷漆黑的盒子裏。
張文洲袖管空蕩蕩的,他站在封寧麵前,抿了抿唇。
“你知道,他從未怨過你,也不曾後悔。”
張文洲說完這句話後猶豫了片刻,把當年的一切盡數說出,而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掏出一把槍遞給封寧。
“一切都怪我,我任你處置,絕不反抗。”
封寧搖了搖頭,沉默著繼續看著盒子。
張文洲歎了口氣,但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茶樓。
封寧一下一下撫摸著盒子,那雙滿是繭子和傷痕的手,那雙拿過槍,拿過刀,甚至曾生生打死過倭國士兵的手,此刻卻顫抖著。
她低下頭,蒼白的臉頰蹭著盒子,聲音低得宛如情人間羞澀的呢喃。
“縱然你不怨我恨我,我卻,恨不得自己去死。”
張文洲的告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不信他。
她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在萬人唾罵聲中堅持下來的,更難以想象,在被自己懷疑仇恨的時候,他的心有多疼。
她抬手捂住眼睛,似哭似歎。
“我真是個混蛋,蠢到無可救藥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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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曆201年9月2日,封寧抱著黑木盒子,看向窗外……那是倭國簽署無條件投降文書的方向。
她笑著把盒子抱在心口,舉起了手中的槍,笑得一如十五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姑娘。
“這樣,真好。”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仿佛看到了一樹青梅浸月下長身玉立的清雋少年手執酒杯,喚著她的名字。
“阿寧,過來。”
他笑著,迤邐過一江春水,消融了霜雪寒冰。
她笑著,奔向他張開的懷抱。
此後,青梅樹下,多了一盒交融的骨灰與它作伴。風吹過,青梅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似乎笑著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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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曆301年7月13日,晴。
導遊姑娘軟糯的聲音通過喇叭傳來。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江鎮最大的青梅樹,它紮根於這片土地已有數百年。”
遊客隊伍裏,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笑容明媚。她扯了扯身側男孩的袖子,指著那棵青梅樹,眼中滿是垂涎的光。
“我想喝梅子酒,你去買幾瓶回來好不好?”
男孩啞然失笑,彈了彈女孩光潔的額頭。
“好。”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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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文之前,一腔熱血,寫文之後,一具躺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