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掬水月在手(下)(3 / 3)

梁博點點頭,在我身邊坐下。

我們互相沉默了許久許久,我看著牆上掛鍾時間一點點流逝,站起身來:“梁博,我送送你吧。”

他點點頭。

說是送他到縣城裏的車站,可我跟著坐上了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不願意走,跟著他坐到了市裏,又跟著他坐著出租車到了機場。

已經到了檢票的時間,我低著頭幫他整理行李,他就那樣沉默地注視著我。

“說句話啊,”我輕輕推他,“不要搞得像是永別一樣。”

他笑了笑:“穆茵茵,你要按時吃早餐。不要再像上次那樣胃痛昏迷了,不吃早餐會早死的。”

“早死早超生。”我快嘴接了一句。

他伸出手來在我腦門上敲了一下:“你別胡說,穆茵茵,你不記得了嗎……”

穿著熨帖得整整齊齊的白襯衫的英俊少年,忽然半蹲下身體做了一個可笑的動作,仰起臉看著我:“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看著他的眼睛,“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穆茵茵,”他從口袋裏掏出紙巾給我擦臉,“穆茵茵你不要哭,你要好好地生活,健健康康的,你要活很久很久,等著我回來找你。”

“你會回來找我嗎?”我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

“會,我會的,我保證。”

登機的時間快到了,他伸出雙臂來:“茵茵,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我咬著嘴唇點點頭,伸出雙臂來與他擁抱。

“這樣我就可以假裝我們在一起過了。”鬆開我的時候,他微笑著說道。

我們在檢票口分別,說好了一起轉過身去不準回頭,我一步一步往前走,不遠處機場大門的玻璃牆上反射出來梁博的身影,他一直回著頭,沉默地看著我走出的每一步。

我剛剛走出機場,穆天爍的電話便打了過來,我盯著手機上那個熟悉的號碼,猶豫了許久才按下了接通鍵。

“穆茵茵,”他的聲音還是老樣子,“你幹嗎呢?接個電話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沒考上不敢接我電話啊?”

“我考上了。”我咬著嘴唇低聲說道。

“哎喲,真的啊,”他聲音裏滿是歡喜,“你這死丫頭還真行,沒給我丟臉,月亮呢?月亮也考上了吧?肯定考得很好吧?快快,把電話給月亮,我要跟月亮說話。”

……

“給月亮啊。”他在那邊催促著我。

“噢,”我反應過來,“月亮……月亮現在不在我旁邊,她……月亮她考得很好,是全縣第一名,被學校喊去做講座了……”

“真的啊!”穆天爍在那邊又喊又叫,“我們家月亮真棒!我也要好好加油,不能落在我們家月亮後麵……”

電話那端的他還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聽不到了,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心底也一陣絞痛。

我沒等他說完,便匆匆忙忙地掛斷了電話。

10.穆天爍,你起來啊

從讀大學的十八歲到二十六歲,八年裏,黃耀明的每一場演唱會我都會去。

聽他在台上唱那首《四季歌》:紅日微風吹幼苗,雲外歸鳥知春曉,哪個愛做夢,一覺醒來,窗外蝴蝶飛走了……

一覺醒來,窗外蝴蝶飛走了。

我錄下了各個版本,每年清明回鄉,會在月亮和天爍的墓碑前單曲循環。

月亮離世的那一年,那個冬天,天爍沒有回來。

冬天他裹著軍大襖在邊防執行任務時,與兩名窮凶極惡的盜竊犯交手,在阻止了盜竊犯的行動之後,他們抽出了刀子,搏殺之際,他身受重傷,醫治無效,隨後趕來的部隊和當地警察控製住兩個盜竊犯之後,順藤摸瓜,打掉了一個龐大的盜竊集團。

我躲掉了月亮的追悼會,卻躲不掉穆天爍的追悼會,我去了他們的部隊,穆天爍的遺體尚未火化,躺在醫院裏,我走過去在他麵前站定,他的雙眼緊緊閉著,好似童年時期捉弄我,下一秒鍾就會睜開眼跳起來嚇我一樣。

我伸出手去怔怔地搖了搖他的身體,我說:“你起來啊,穆天爍,你起來啊。”

“穆天爍,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從十六歲起就很厲害了嗎?你給我起來啊,有種你就給我起來啊!你起來啊,穆天爍!我沒有照顧好月亮,月亮也走了,你起來罵我一頓,你起來打我一頓啊,穆天爍,你起來啊……”我癱倒在地上,整個人泣不成聲。

同行的兩個領導也都在抹眼淚,有一個走上前來扶住了我,把我帶到旁邊的休息室,說是要把穆天爍的遺物交給我。

我整理著那些遺物,背對著那兩個領導輕聲說道:“其實天爍一直希望我能喊他一聲哥,這些年來,我從沒有喊過他一聲哥……”

“我都知道的,我怎麼不知道呢,他高中時成績不錯,不去參加高考是想出去掙錢供我讀書,我們經濟條件差,不可能兩個人都去上大學,他故意把這個機會讓給了我。我埋怨他在街上到處亂晃,其實我也知道,他因為還沒成年,在家鄉找不到長工,又放心不下我不願意去外地,就四處打打零工供我讀書,他在工地上搬過磚,去小酒吧給人家當過保安,還端過盤子……每個月一號會把錢交到我手上,說是這個月的生活費……”

“他打過我一次,穆天爍他打過我一次。有次我跟他說我也要退學,我說不想讀書了,他忽然就發火了,伸出手給了我一巴掌,像個暴躁的老虎一樣惡狠狠地衝我吼了一頓,我和他廝打在一起,後來我們都哭了……”

那兩個領導安靜沉默地聽著,伸出手來遞給我一些穆天爍在部隊裏的照片。

照片中的他和一群俊朗的同齡男孩站在一起,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桀驁笑容。

我的哥哥,永遠年輕。

遺物裏麵有一張沾著血跡的照片,據說是在左胸前的口袋裏發現的,是月亮的照片,照片裏的她穿著黃裙子,笑得一臉明媚,不知人間愁苦的樣子。

背後是穆天爍寫下的幾個字,此身為國,此心為你。

他們在離世的時候,都以為對方正安穩幸福地活在這個世上,這或許是唯一讓我欣慰的事情。在他們的人生裏,愛是一種優雅,不是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愛就是全部,始於愛情,終於愛情,永在相愛中。

二十六歲的清明,春雨霏霏,春林初盛,我在月亮和天爍的墓碑前放上兩束白菊,澆了一壺清酒,轉過身的時候,就看到不遠處站著的男人。

我一時怔住,手中的酒瓶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八年未見,分別好似還在昨日,我的懷抱裏好似還留著他的體溫。紛紛揚揚的雨絲裏,梁博手捧著白菊,緩緩地向我走來。

宛如夢境。宛如夢境。

我仰著臉對他笑,仿佛又出現那年我們機場送別,他屈身作揖道“娘娘千歲千千歲”的情景。

床頭櫃上的鬧鍾一遍遍地響著,可我不願意醒來。

至少在夢中,還能與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