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短篇

作者:尹群

1979年暑期,師範學校畢業之後,我被分回到紅旗公社下麵的一所小學,教五年級。那所小學叫民和小學,五年級在民和小學是最高的年級了。那個小學的校長年紀挺大了,有四五十了吧,當校長也有些年頭了,平時不苟言笑,一天到晚喪喪著臉子,跟個地主似的,像是所有的老師都欠他的。十來個老師,公辦的,民辦的,沒有不怕他的,有他在,大氣不敢喘。民和小學的校園光禿禿的,連個校牆也沒有,倒顯得很寬敞,本該有校牆的地方,簡單地挖了壕溝,栽趟二尺寬的榆樹牆。操場上靠南邊有一副籃球架子,隻有籃筐,沒有籃網。籃板上尚能看出一點曾經刷過的藍色油漆,斑斑駁駁的。教室是一溜土平房,把東頭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大筒間。校長也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跟老師們擠在一個屋裏,隻是位置好點,靠裏邊,桌旁靠牆立著唯一的卷櫃,上著鎖。民和小學的許多秘密估計都在那裏鎖著。然後是主任,然後是會計,然後是教高年級的老師,最後是教低年級的老師。校長若是想找誰單獨談個話,得利用放學之後的時間。

我在那裏認識的第一個老師叫王貴。當那個小學校長麵無表情地給我分配完工作,叫我教五年級,把一本語文一本算術扔給我之後,王貴一麵卷著旱煙一麵呲著牙走過來,說我太了不起啦,一來就得到了學校領導的如此重用。王貴說這話時我還不知道他叫王貴,一口黃牙,讓人惡心,不由得蹙了蹙眉頭。王貴不但牙黃乎乎的,臉也灰嗆嗆的,胡子拉碴,頭發焦幹,給人的感覺是,成年不梳頭不洗臉似的。穿戴更是破舊,五黃六月穿了件灰了吧唧的厚布衣服,脖後的領子上打了塊藍補丁,粗針大線的,一看就知道他老婆的針線活兒也不怎麼樣,隨便翻塊舊布糊弄一下,也不管跟衣裳的顏色搭不搭配。領口被王貴的脖子磨得烏亮,差不多能刮下二兩油泥來。兩個胳膊肘上也打了兩塊不同顏色的補丁,袖口磨飛了,成了毛邊。袖頭上衣襟上蹭的都是粉筆麵子;褲子像是藍色,又像是灰色,很難確定,反正已經發白,汙漬斑斑,不知怎麼弄得黃一塊綠一塊的。黃的是黃泥,幹後掉了,留下底子。綠的則是豬菜的汁液,洗也洗不掉;腳上一雙黃綠農田鞋,鞋幫上也是幹了的泥,前尖頂出了窟窿,露出的大姆腳趾頭,指甲蓋黑黑的。沒穿襪子。乍一見,我還以為他是學校幹雜活兒的工友。從他的穿戴上,猜想著這個人,不是忒邋遢,就是家裏麵忒窮。要不就是既窮又邋遢。後來知道,果然。王貴家裏的生活,不是一般的困難。主要是人口多,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呢,爹偏癱在炕上,幾年下不了地,媽眼瞎,幹不了啥。小的呢,三四個孩子,挨著肩兒,最大的也才十二三,根本幫不上忙,七八張嘴,全靠他一個人掙那點錢。王貴是個民辦教師,不掙現錢,掙工分,跟社員一樣,到年底由大隊結算。照李春陽黃福山他們又差了一等。人家是“代課教師”,掙現錢,跟公辦老師一樣,每月三十幾塊,雖說不多,月月見錢。王貴則一年一年也見不到一分錢,用李春陽奚落他的話說,兜兒比臉兒幹淨。家裏的日常花銷,柴米油鹽,基本靠老婆養點豬養點雞來維持。冬天屋裏不燒爐子,買不起爐子和爐筒子,更買不起煤,北牆上掛了白花花一層霜,連門後的水缸都凍了,老婆每天早晨起來做飯,先要拿斧子鑿一頓,鑿破上邊一層冰,方能舀出水來。睡覺前喝剩的半碗開水,到第二天早晨起來,凍成了冰坨子。王貴人很勤勉,從生產隊的場院背回幾捆穀草,打成草簾子,掛在窗戶的外麵和外屋房門的裏麵,白天卷起來,夜晚再放下,這樣可以抵擋一下寒風的侵襲。房子的後山牆上,被王貴從下到上貼牆堆了厚厚一道雪牆。屯子人都誇王貴能發明。

學校裏人雖不多,但一年當中說不準哪天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一遇上這種事,大夥自然要隨份子。一到掏錢的時候,王貴就抓瞎了,兜裏常常一分錢沒有,就得厚著臉皮衝人借,學校的老師們幾乎都被他借遍了。但王貴有一樣,就是守信用,借時答應啥時候還到時一定想辦法還上。王貴的辦法基本上屬於拆東牆補西牆,就是再從另一個人手裏借錢把眼前這個人的饑荒堵上。常看見王貴手裏攥著三兩塊錢找人還賬。遇到老師們湊一塊兒吃個飯喝個酒啥的,別人問王貴算不算一個,王貴會把兜翻個底兒朝天,抖了又抖,叫大夥上眼,說你看看,你看看。別看咱人埋汰,兜可幹淨。春季公社開運動會那天,中午那頓飯,老師們都要下館子,喝幾盅,一年也沒幾回出來的機會嘛。這種時候,王貴總是找個借口,說是上親戚家辦點事,躲到背旮旯,買個麵包,喝瓶汽水,三五毛錢,已經是很奢侈了。民和小學的老師們還有個破習慣,就是,秋天天冷之後,老師們喜歡每人攤個塊八毛錢,買兩隻白鵝,學校的倉庫裏有粉條,大鵝燉粉條,吃得熱火朝天。王貴哪裏舍得?一毛錢也舍不得。王貴一看有人張羅著吃鵝,推說家裏有事,早早溜掉了。李春陽他們就譏笑他,說王貴,別害怕,不用你攤錢。兩個鵝屁股,夠你吃啦!王貴說不是錢的事,我不愛吃那玩意兒。王貴說他不愛吃鵝,別人就撇嘴。有一回硬被校長留下,校長跟大夥說王貴殺雞殺鴨子的可有一套,就把殺鵝的任務交給王貴。王貴一手拎著菜刀,一手拎著長長的鵝脖子,鵝叫不出來,卻還撲騰著膀子垂死掙紮。王貴將白鵝摁在地上,一腳踩住鵝的長脖子,高高舉起菜刀,歪著臉,閉著眼,並不敢看。王貴說,一看就下不去手了。哢嚓一刀,把鵝腦袋剁下來,血濺到褲腿上。沒了頭的鵝,兀自還能在地上撲騰幾下。接下來王貴又是抱柴火燒水,禿嚕鵝,又是薅鵝毛,翻鵝腸子,髒活兒累活兒搶著幹,忙前忙後的格外賣力。上桌的時候卻不靠前,忸忸怩怩的,摳著手指甲。校長又拽他,夾一大塊鵝肉作為獎賞,王貴吃得狼吞虎咽。

王貴這樣的人能當上民辦老師,一個呢是因為他跟那個小學校長家有層親戚關係,屯中論著叫姐夫;一個呢是因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讀書識字的人奇缺,王貴念過初中,滿大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王貴不但家裏窮,本人能力也有限,武大郎賣棉花,人熊貨也囊。教個一二年級的加減法還湊乎,再難點就整不明白了,大一點的學生又管不住,都不怕他,跟他鬧。所以從打當上民辦老師那天起,十多年了,就一直教一二年級。人家能力強的,從一年級一直可以跟到五年級。還有的幹脆下不來,總是教高年級。但王貴有一樣,就是沒有怨言。王貴知道自己的水平,當然沒怨言了。教高年級的老師有個好處,可以時不時地,便將孩子們領出學校,去給自己家裏幹點農活。像起土豆,打葵花,抱大白菜,活不累,但需要人手。孩子們一來,一哄而上,眨眼之時的工夫就幹出來。但王貴不行,一二年級的孩子,基本幹不了啥。王貴就整天坐在教室的前麵,領著孩子們嗡嗡嗡地念課文。放學的時候,孩子們排著隊,唱著歌,王貴還要送上一段,囑咐孩子們靠邊走,不要打架。下雨天,過個水溝什麼的,王貴不放心,幹脆往地上一蹲,叫小孩子趴他背上,一個一個把孩子們背過去。有的老師就笑話王貴婆婆媽媽的。

那個小學校長心不順的時候,常拿王貴這個小舅子出氣,指雞罵鴨子的:你他媽的還能不能幹了?不能幹,趁早收拾收拾夾包兒滾蛋!別擱這兒給我丟人現眼!末了總是那句話,“些個驢馬爛子!”王貴似乎頗能領會領導的意圖,知道那個小學校長並不全是罵他,挨了罵不但不惱,反而笑嘻嘻的,像是多麼榮耀似的,說姐夫消消氣,我給你買煙去。小跑著到隔壁的供銷社,給校長買包兩毛錢的“金烏”黑杆煙。那個小學校長把王貴恭恭敬敬遞上來的煙看也不看就扔到地上,誰是你姐夫?王貴照樣嘻嘻的,輕輕打自己一個嘴巴,說瞅我這臭嘴。哈腰撿起來,改口說校長您抽煙,不依不饒地遞過去,校長樂了。可校長知道他困難,從不白抽他的煙,從兜裏掏出兩毛錢,扔在桌子上,王貴一麵說不要不要,一麵把錢拿在手裏,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