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鎮人物兩題(1 / 3)

小鎮人物兩題

悅讀

作者:孫方友 孫青瑜

馬 燕 昭

馬家過去為大戶,據說乾隆年間出過舉人,官至法部大臣,嘉慶元年,因疑為和珅同黨,罷黜回鄉,像是一下子傷盡了馬家的元氣。雖然以後也是詩書傳家,後人卻再無緣官場,直到馬燕昭這一代才算再次吃起皇糧。

解放前陳州師範學校設有簡師班,也就是專為各鄉小學快速輸送教師的速成班,去者皆是初小畢業。當時馬燕照就在這所學校裏當常務副校長,他倨才孤傲,後因與校長一言不和,憤然辭職。回到潁河鎮後,關起門來專攻潑墨大寫意。因為有書法功夫,馬燕昭尤其愛臨梁楷的《潑墨神仙圖》。不想一副看似簡單到僅有寥寥數十筆的《潑墨神仙圖》,臨了數十年僅得一形象,還不是潑出來的,而是小心翼翼擺墨擺出來的。除了《潑墨神仙圖》,其他潑墨大寫意他也臨,像張大千的《夏荷圖》、齊白石的《福祿圖》、法常的《布袋和尚》、梁楷的《李白行吟圖》,以及顏輝的《蛤蟆仙人像》……反正凡是看著容易畫的,都是他臨摹的對象。久而久之,馬燕昭便成了小鎮上有名的畫家。

正因為會畫,解放後隱退多年的馬燕昭被請到鎮小學,主教美術,而校長伊全德正是他當年“簡師班”的學員。伊全德是東街人,貧農出身,從小喪父,能考上“簡師班”,皆因其母有一手好針線,在地主雷九少家當老媽子,掙錢將兒子供養成才的。

文革期間,學校的很多教師在一夜間被打成了反革命,惟有這伊全德從校長搖身成了革委會主任。念及師生之情,馬燕照不但沒被“反革命”,還受到了伊全德的格外“照顧”,被抽調到革委會畫毛主席像。

而馬燕昭呢,雖喜歡臨摹潑墨大寫意,卻沒有工筆基礎,而毛主席像不但是油畫,又屬工筆之列,伊全德這次的格外照顧,等於說讓馬燕昭陷入了尷尬。

馬燕昭偷偷買來油彩,先在報紙上一連試了幾次,皆不行。看著報紙上被扭曲得小醜似的毛主席,他才知道自己連基本的調色都不會,所以很怕被人看到,急忙撕了,隨後跑到革委會對伊全德說:“全德呀,我真畫不了偉大的領袖!”

伊全德一聽,不以為然地說:“馬老師,這是革命任務,你是畫畫的,既然會畫這,肯定就會畫那。”

馬燕昭一聽著了急:“這是這,那是那。這和那不是一回事!真不是一回事!”

伊全德坐在辦公桌上,抽出一支大前門,在桌上磕了磕,夾起來,舉手止住馬燕昭,道:“馬老師,咱啥話都不說了,您老兒說不會畫,這已經不是支不支持學生的工作了,我看您的主要問題是想推脫革命任務!”

馬燕昭一聽伊全德是個外行,還將此升級為革命和政治問題,心裏自然害怕。想想學校的老師一個個被戴上反革命帽子,批鬥遊街時的慘相,便覺得丟不起那人。他冷靜了一會兒,對伊全德說:“那中,如果我要是畫不好,責任可不賴我!”說完,奪門而出。

回去的路上,馬燕昭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潁河邊,在河堤上坐了半下午,扔下一圈兒煙屁股。馬燕昭一邊抽煙,一邊想,自己要是用國畫畫毛主席像是不是要比油畫強呢?——如果試驗一旦成功,不但能交差,說不定還能逼出一種藝術創新之功。想到這馬燕昭騰身站起,一路小跑著朝家奔去。

馬燕昭家離潁河不遠,在西十字街的北口處,原來的四合小院裏,土改時強行住進來好幾戶貧農,其中兩戶因蓋不起房子一直沒有搬走。馬燕昭一家三代擠在三間正房裏,到處都是床,無處設畫案,馬燕昭的畫室隻能設在院子裏。說是畫室,其實隻是一個草棚子而矣。

回到家,馬燕昭沒有吃晚飯,一頭鑽進畫室裏,點上罩子燈,提筆鋪紙,試了一張又一張。可惜的是,馬燕昭臨摹的多是釋人畫,那些畫連臨帶讀一連多年,早已化在心裏,畫一張毛主席,不是帶著“布袋和尚”樣兒,就是帶著“波墨神仙”和“蛤蟆仙人”的樣兒,無論怎麼畫,熟悉的毛主席就是在他的筆下出不來,無論怎麼努力,那些烙在心間合於手上的釋人畫就是擺脫不掉。馬燕昭看著這些不倫不類的毛主席像,哀歎一聲,像是在和誰負氣,伸出大手一張一張揉成團,狠狠地砸到地上,隻覺得這事已經把他逼到了風口浪尖上,下一步——他不敢想……如果自己真是硬著頭皮拒絕“革命任務”,最多也就是落個不勝任工作的罪名,若是將這些不倫不類的“毛主席”拿出去,那後果就會嚴重幾分了……想到這兒,天像是突然被毛筆點亮了。馬燕昭低頭看看表,已經是早晨七點半,他不敢怠慢,又急忙去了革委會,以堅硬的態度告訴伊全德說:“你就是拉出去把我斃了,我也畫不了毛主席!”說完,又耐心地給伊全德講了這畫與那畫之間大別,區別到等於兩個行當。

伊全德見馬燕昭真的不會畫油畫,念及師生之情,也就不再勉強,苦笑一聲,說:“那我隻得另尋人選了!”

事情本該這樣結束,不想沒過幾天,突然有人將馬燕昭告到了革委會,說馬燕昭一家人將偉大的毛主席像放在茅房裏當手紙,全擦了屁股。

伊全德一聽,嚇了一跳,忙帶人去馬家的四合小院裏調查虛實,到了馬家的茅房裏一看,果然放手紙的牆洞裏,塞滿了揉皺、撕碎了的毛主席像。伊全德看著鐵證,不由哀歎一聲,心想,馬老師呀,這一次我如何也照顧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