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閆做了一個夢。
人上了歲數,磕睡少了,夢也就少了。可在這個掛了一天星星的夜晚,老閆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趙十一怒氣衝衝地瞪著他。夢把老閆攪騰靈醒了,一摸腦門兒,摸出一手水。老閆把枕頭豎起來,把半截身子從被筒裏抽出來撂在枕頭上,摸黑點了一鍋子旱煙,一麵咂吧著煙,一麵咂吧著方才的夢。一鍋子旱煙抽完,老閆便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
頭上的汗還在往下滾。汗是疼出來的,老閆的肚子疼。老閆的肚子疼有些時日了,一陣一陣,像擰濕毛巾一樣,每一回都擰得他一頭汗豆豆。肚子裏有肝、有肺、有胃、有脾,還有大腸小腸,雞零狗碎一大堆,老閆弄不清這些零件兒哪個叫啥名字又呆在啥部位,隻要身體不舒服,他一概統稱為肚子疼。老閆一向把肚子疼不放在心上,人吃五穀雜食,咋能不鬧肚子疼呢。這一回,老閆認真了,因為他夢見了趙十一。
踏著第三遍雞叫,老閆拉開了門栓。這時辰,天已經透出了朦朦朧朧的亮色。老閆要去會一會趙十一。
還沒有跨出門檻,就聽到一陣熟悉的自行車叮當聲。把目光挪向叮當聲,果真是兒子超越。老閆打個怔問超越,今日是星期幾?
鄉下人記日子都是按陰曆來記的,初幾初幾,十幾十幾,惟有老閆不同,因為老閆的兒子超越是公家人,而公家人記日子都是按陽曆來記的,都說星期幾星期幾。兒子超越說,星期四。
老閆問,那你咋回來了?
超越說,昨晚上翠萍炒了一點羊肉臊子,我給你跟我媽送一點回來了,我媽還沒有起來吧?我不打攪她了,早上還有一個會呢,我得早點趕回去。
超越一麵說,一麵把掛在自行車頭上的塑料袋拿下來遞到了老閆麵前。這時辰,天色徹底的亮堂了。超越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色黃得像表,登時慌了神,急赤白臉地問,大,你病了?
那會兒,老閆的肚子正在擰著疼呢。老閆是一個“背”頭很大的人,每次害肚子疼,他都“背”著,一不上醫院,二不吃藥,三不打針,四不給老婆講,五不給兒子講——兒子是公家人,他不願意給兒子添麻煩。老閆在腦門上拍了一巴掌說,沒啥。
超越當下把自行車調了一個向說,大,我帶你去縣城做體檢。
老閆紋絲不動地站著,冷著聲說,泥湯湯裏滾大的鄉下人哪有那麼嬌氣,動不動就體檢體檢,你能帶全縣的人都去做體檢?
超越說,你是我大。
老閆說,你是全縣人的大。
老閆的兒子超越是縣長。老閆不識字,但他知道人把縣長叫七品芝麻官,也叫父母官。他當下催促說,快回去開會吧。
百十號墳頭沒有秩序地擁擠在亂墳崗裏,有的龐大,有的瘦小,有的新鮮,有的陳舊,有的旁邊長著樹,有的上麵爬著草,此時此刻,無一例外地都睡得格外安詳。老閆記不得哪個墳堆裏睡著誰了,但趙十一的墳頭他記得清楚,每年他都要來這裏和趙十一坐一坐,嘮一嘮。趙十一的墳堆邊長著柏樹,柏樹下立著一塊石碑,這些都是老閆讓兒子超越幹的。像往常一樣,老閆靠著石碑坐下了,從懷裏摸出一包紙煙(紙煙是過年時兒子超越孝敬給他的,他平時不抽,嫌軟,嫌貴,隻有在趙十一的墳上來時,他才會揣一包紙煙),一瓶酒,一遝花花綠綠的紙錢,一一放在襠間,老閆擰開瓶蓋兒,又以瓶蓋兒當杯子,顫巍巍地斟滿一杯,順手一揚,潑在趙十一的墳堆上,說,十一,喝吧。又點燃一支煙,插在趙十一的墳堆上,說,十一,抽吧。又一張一張地燒著紙錢,邊燒邊說,十一,花吧。紙錢燒畢,老閆又顫巍巍地斟滿一杯酒,仰脖子一口灌下,再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慢悠悠地吐出去,撫摸著趙十一的墓碑,跟趙十一嘮叨上了。
老閆說,十一,我知道你想我了。
老閆說,十一,我知道你又心慌了。
老閆說,十一,我知道你想叫我給你做伴來呢。
老閆說,十一,別著忙,我這就過來陪你了。
太陽拱出了一個尖兒,霞光灑下來,地嵐升起來,老閆暗忖著在為時不遠的某一天,自己就會在吹吹打打哭哭嚎嚎中在這裏變成一堆新土,一時有幾絲感傷。唉,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就這麼交待了。老閆突然想起了一個嚴峻的問題,等他變成了這兒的一堆新土,泔河村的人還會不會念叨起他呢?老閆繼而想,要讓人家念叨,就得給人家留下一點念想,咱給人家留下了啥念想呢?關於這個問題,老閆想了無數回,他是一個好麵子的人,也是一個好聲譽的人,把這個事情看得很重。每一回想到這個問題,老閆的心裏總是很踏實,他給泔河村人留下了念想,這個念想就是兒子超越。
亂墳崗外是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兒子超越剛才就是從那條路上走了。想起兒子超越,老閆心裏刺疼了一下。兒子是老子的一張臉,就是老子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作品。老閆小心翼翼地嗬護著自己的這部作品,生怕兒子超越有個一閃二失。
兒子超越當然是有專車的,自從他當了副鄉長以後就有了自己的專車。老閆記著,超越有了專車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坐著自己的專車回到了泔河村。當時,老閆正坐在家門口劈硬柴,一斧頭又一斧頭,黑黝黝的額頭上滾著汗疙瘩。超越從小車上跳下來,綰了袖子說,大,我來。老閆頭也不抬地說,咋敢勞你鄉長的大駕呢。超越的臉燒了一下,他說,大,你歇歇。老閆丟了斧頭,在額頭上掄了一袖子,一屁股坐在門前的石礅上。超越給父親雙手遞過去一根帶把把香煙,老閆沒看見似的繼續裝著自己的旱煙末子。超越沒趣地又把香煙裝進煙盒了。超越是抽煙的,但他從來不敢在老閆麵前抽。老閆望著明光閃亮的兒子的專車,隨著一股濃煙吐出了兩個字,牛啊!超越說,鄉裏配的。超越之所以把專車開到家門口,就是想給父親一個驚喜,想給父親一份成就感,想給父親一份榮譽感。老閆“哐”地一聲摔了旱煙袋,脖子伸得就像餓了八天的鵝,他點著兒子超越的鼻子尖質問,你到泔河村幹啥來了?超越老實地說,我回家來了。老閆又問,鄉裏給你配車幹啥?超越老實地說,方便工作。老閆說,說得對,鄉裏給你配車是讓你辦正經事的,是讓你辦公事的,你回家是私事,你為啥要坐公家的車?超越麵紅耳赤。老閆不依不饒地繼續說,鄉裏給你配車,不是叫你耍威風的,不是叫你臭顯擺的,不是叫你回家探親的,你朝頭頂上看,看頭頂上有個啥?超越仰頭朝頭頂上看,頭頂上有一顆飽滿的太陽,又紅又大。老閆吼,說,頭頂上有個啥?超越老實地說,太陽。老閆說,說得對,公事私事,太陽看得明明白白。你給我記住了,從今往後,你要是公事,你坐你的專車,我屁也不放一個,你要是回家,就給我騎自行車回來,你要是坐你的專車,閆家的大門是關著的,你一輩子都休想踏進一步。說畢,老閆從裏屋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車撐到兒子超越的專車旁邊。老閆講這一番話的時候恰逢飯時,泔河村的父老鄉親都坐在門前吃飯,都看得清清楚楚,都聽得明明白白。那一天,超越沒有踏進家門。那一天,司機開著超越的專車走在前頭,超越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頭,一徑騎進鄉政府的院子。打此以後,超越回家,都是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從副鄉長騎成了鄉長,騎成了鄉黨委書記,騎成了常務副縣長,騎成了縣長。老閆逮到了風聲,超越當縣委書記的吼聲一浪高過一浪。起初,超越騎著自行車還不習慣,可騎著騎著就習慣了,還喜滋滋地說,權當鍛煉身體呢。還有一個大好處,兒子超越一直沒有對外人講過,那就是他騎著自行車一路走,一路思考問題。路兩旁不是莊稼地就是農舍,這些都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是農民的兒子,是要為農民辦事的官。泔河村離縣城並不遠,騎回來36分鍾,騎回去也是36分鍾。
老閆知道自己沒兒子讀的書多,沒兒子走的路遠,但他吃鹽巴比兒子多,他從太多的鹽巴裏咀嚼出了一個樸素的道理:人做事,可以瞞得人,但瞞不過紅通通的大太陽,紅通通的大太陽遲遲早早都要把這些曬得亮堂。比方說眼前這條路,一直朝前走,直通通的,會走到鄉裏,走到縣裏,走到省裏,走到前程似錦的地方。但是,一不留神,就會拐到岔路上來,岔路的前頭可能是溝,可能是河,可能是泥窩子,跌進去不是丟了小命,就是一身髒泥。就算你走在直通通的大路上,塵土下也是一步一個坑,一步一道坎,稍不小心,要麼崴了腳,要麼閃了腰。老閆把兒子的前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金貴,生怕兒子走到岔路上去。隻要兒子超越時時處處把自己的事擱在後頭,把公家的事擱在前頭,那就出不了大轍。兒子超越就是他老閆的作品,往後多少年,人們說起兒子超越,都會提起他老閆。
陪趙十一抽了三支煙,老閆打算回家了。他又一次拍了拍趙十一的墓碑,這一回,老閆拍出了冰涼,拍出了堅硬,拍出了倔,就像趙十一的性子一樣,又仿佛把趙十一拍靈醒了,拍得趙十一喊出了聲。
趙十一喊,老閆,你是個強盜!
老閆打個寒噤。
趙十一喊,超越是我趙十一的兒子,他骨子裏奔的是我趙十一的血!
老閆的腦門上滾汗了。
趙十一喊,老閆,你把我兒子還給我!
老閆的身子軟遝了。
趙十一喊,你不把兒子還給我,我就饒不了你!
老閆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群麻雀從空中飛過,不知哪一隻拉下一泡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閆的臉蛋上,“吧唧”一聲,老閆被砸清醒了,他擰一擰脖子,捏一捏手指的關節,活動一下腳腕子,精氣神一點一點地在他的身體內複蘇,他的四肢又能活動了,他的思維又能活動了,他重重地歎了一聲,這一聲歎得他老淚縱橫!是的,兒子超越姓閆,但他那四棱四方的臉盤都活脫脫一個趙十一。如果兒子超越被趙十一搶了去,他死了,泔河村還會留下他的啥蹤影呢?老閆是一個仗義的人,兒子超越既然是人家趙十一的娃,咱就還給人家。但他不能就這麼稀裏糊塗地閉上眼睛,他不甘心!他得給泔河村的人留下一點念頭,哪怕一丁點兒,畢竟他老閆是泔河村的一任村長。
老閆大步流星地朝家裏趕,顧不得彈一彈屁股上的塵土,他要給老婆交待一聲,然後就去縣城,問問醫生他還有多少日子。
家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老閆知道兒媳婦玥明回來了。老閆很喜歡兒媳婦玥明。玥明打小在城裏長大,大學畢業後,一直在縣一中當老師,生得白白淨淨,知書達理,把錢看得淡,把官看得淡,把親情看得重。她每個星期都要回家來,她既不坐超越的專車,也不騎自行車,她打的。她說我掙錢,我花錢,掙錢是為了花錢,掙錢不嫌辛苦,花錢也不心疼,我掙的錢夠我花。回到家裏,玥明和婆婆一搭兒摘菜,一搭兒擀麵,吃過飯就和婆婆說村上的長長短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