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明甜甜地叫了一聲爸。
聽著玥明的叫,老閆心裏滿溢著幸福,他喜歡聽玥明說話,尤其喜歡聽玥明叫他爸,玥明說的是普通話,“爸”也是城裏人的叫法,這個“爸”從玥明的嘴裏蹦出來,老閆聽著自然,聽著親切,聽著舒坦,百聽不厭。這個“爸”更讓老閆充滿了自豪感,泔河村數千口人,誰有一個把自己叫“爸”的兒媳婦?就老閆了!老閆又想起了兒子超越。兒子超越念大學的第二年回家過春節,進門開口叫了一聲“爸”。這一聲叫,把老閆的臉嚇白了,他急忙關上家門,一字一頓地教訓道,娃呀,做人要本分,不要八字還沒見一撇呢,就忘了老先人。就算你八字見了一撇,也不能忘了老先人!老先人是啥?老先人就是我。我是啥?我是你大,大永遠是大,而不是爸。從今以後,你先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也不要叫我爸。從那往後,兒子超越果真再也沒有叫過爸了,一直是大呀大呀地叫。但對玥明叫的爸,老閆是滿心歡喜的。
玥明握著老閆的手說,爸,超越說你病了,讓我接你去縣城檢查。
老閆說,超越就愛大驚小怪,我身子骨還沒那麼嬌貴,可能是你媽把糝子熬得硬了,沒事。
為了增強說服力,老閆還甩了甩胳臂,拍了拍胸膛。
爸,還是檢查一下吧,小病會拖成大病的。
你快回去給娃們上課吧,我沒事。
早飯照例是玉米糝子就酸菜。老閆吃了兩老碗,玥明吃了一老碗。她看老閆的氣色不錯,飯量也不錯,不像是害病的樣子,就沒強著讓老閆隨她進城去,從車上搬下來一大堆吃的喝的,全是營養品,又坐車回城裏了。
剛交上臘月,西北風抽得臉疼,脊背上卻癢癢地熱了,老閆的步子拉得稀,他走得有點熱了。看著眼前這條路,老閆心裏湧起了一股感慨,幾十年前的事兒清清楚楚地映現在眼前。那一天,老閆約了趙十一去棗園打麻雀,遲到的趙十一臉陰得能擰下水來。老閆問趙十一,咋咧?趙十一說,狗日的日本鬼子把我姑姑的肚子挑了!趙十一的姑姑遠在河南。老閆沒有見過日本鬼子,但聽村裏人說,日本鬼子是大瞎。老閆為了給趙十一解氣,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日本鬼子!趙十一的氣並沒有解,他說,我就不信這個邪,他狗日的敢跑到咱的家門口撒瞎,我想拾他的狗糞呢。老閆問,咋拾?趙十一說,我想去河南,殺了狗日的日本鬼子,你敢不敢去?老閆不是軟蛋,他說,球,你姑也是我姑,你敢去我有啥不敢去的?走!於是,兩個血氣方剛的毛頭青年奔河南尋日本鬼子報仇去了,每人腰裏插了一把打麻雀的彈弓。在河南,兩個年輕人沒費多大周折就找到了敵人的炮樓,他們知道,衝進炮樓以後,兩個人就變成了扔進狗嘴裏的肉包子,他們埋伏在炮樓不遠處的玉米地裏等待時機。有一天,炮樓裏走出來了兩個日本鬼子,機會來了。日本鬼子離他們越來越近,趙十一說,我敲前麵的。老閆說,我敲後麵的。趙十一說,敲眼睛。老閆說,敲眼睛。“嗖嗖”兩聲,兩個日本鬼子捂著眼睛倒下了,老閆和趙十一每人捏著半截磚衝了過去,“噗噗”兩聲,兩個鬼子的腦袋被砸了個稀爛,腦髓糊了半胸膛。趙十一說,你狗日的挑我姑的肚子,我開你狗日的瓢!老閆說,一比二,咱賺了一個。報了仇以後,兩個年輕人在回關中的路上碰上一支八路軍。八路軍拉他們入夥,趙十一問,你們殺不殺日本鬼子?八路軍中的一個戰士說,殺。老閆問,跟著你們能不能吃飽肚子?戰士說,現在是饑一頓飽一頓,但將來肯定是大魚大肉吃不完。趙十一和老閆目光一碰,當下跟著八路軍的隊伍走了。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是彭雪楓的隊伍。後來,兩個人又參加了誌願兵,去朝鮮打美國佬。出發的前幾天,老閆找到趙十一說,我想回呢。趙十一問,回去做啥?打日本鬼子多得勁。老閆說,我想米星了。米星是家裏給老閆訂下的娃娃親。趙十一也說,我也想小皓了。小皓是趙十一家裏給他訂下的娃娃親。那個晚上沒有月亮,滿天的碎星星,老閆和趙十一跑回了關中。第二天晚上,老閆尋到趙十一說,我想回隊伍上去。趙十一問,咋咧?老閆說,米星她媽不讓米星見我。趙十一問,咋咧?老閆說,米星她媽說米星還小呢。老閆接著說,走,咱打美國佬去!趙十一說,走!就這樣,兩個人又回到隊伍裏來了。出村的時候,老閆看到了小皓。小皓的目光在趙十一的身上黏著,白臉臉上掛著淚水水。趙十一硬是沒有回頭,走得很堅決。老閆說,你跟小皓說句話嘛。趙十一說,我一回頭,腿就被她的目光絆住了,就走不成了。走了一陣,趙十一說,我昨晚給小皓的窯裏把貨裝上了。老閆說,吹牛也不怕閃了舌頭。趙十一說,她的肚子大了你就知道了。老閆後來才知道趙十一沒有吹牛皮。老閆和趙十一從泔河村走出來,一直走到了朝鮮。老閆和趙十一在一個班,他們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有一天,在返回駐地的路上,他們遭到了狙擊,一顆炮彈把趙十一炸飛了,待趙十一落到地上,就剩下了一口氣,他拉著老閆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老閆,小皓交給你了……把她照顧好……把她肚子裏的娃照顧好……把他們照顧一輩子……讓她過上好日子……我在那邊盯著你呢……老閆流著淚聲嘶力竭地喊,十一,你不能死!趙十一說,我不行了……記著,小皓……老閆說,十一,我不能答應你,我有米星呢,我要照顧米星呢。趙十一卻咽氣了,死死地抓著老閆的手,掰也掰不開。老閆罵,趙十一,我日你先人,你死就死了,為啥要給我扔個大包袱呢!趙十一的手還是扯不開。老閆罵累了,有氣無力地說,狗日的趙十一,算我倒黴,我答應你了,好好照顧小皓,還有小皓肚子裏的娃。話音一落,趙十一的手鬆開了。從朝鮮回來,村口的皂角樹下站著泔河村的父老鄉親。老閆看到了父母親,沒有看到爺爺,也沒有看到奶奶,爺爺躺墳裏去了,奶奶也躺進墳裏了。老閆在人群裏尋找米星,他找到了,米星懷裏抱著個娃,娃噙著米星的奶頭子。米星的旁邊站著董三棰。董三棰跟他父親學成了手藝人,會打鐵,他娶了米星。隨後,老閆看到了小皓,小皓的懷裏也抱著一個娃,目光像村外的河。老閆知道小皓抱著的娃是趙十一的種。老閆徑直朝小皓走過去,接過小皓懷裏的娃說,小皓,走,咱回。老閆娶了小皓,一起過日子了,一過過了幾十年。頭一個晚上,小皓把兒子放在兩個人中間了,她撫摸著兒子的小臉蛋兒說,給娃起個名字吧?老閆脫口而出,趙超越。在朝鮮戰場上,趙十一對老閆說,你知道我給我娃起了個啥名字?趙超越,我要讓他超越我,當大官,坐小車住大房,吃香的喝辣的。小皓說,姓趙?老閆想了想說,姓閆吧,閆超越。小皓把兒子擱在一邊,鑽進老閆的懷裏了。
老閆收住了腳步,把手放在那個突突突跳的地方想了一會兒,他覺得這一輩子對得起小皓,換一句話說,他對得起趙十一,他沒讓小皓凍著,也沒讓小皓餓著。回頭望一望身後的這條路,一股酸楚湧上心頭,這條路幾十年竟然還沒有變:瘦得像羊腸子,滿臉爬的都是麻子。老閆登時有了主意,在他去見趙十一之前,就把這條路鋪了,給小皓留一點念想,給泔河村人留一點念想。
關於這條路,老閆動過好幾回心思,但那需要的是成捆成捆的錢,不是一個小數目,每一回,他都知難而退了。兒子超越當上鄉長的那天晚上,董三棰拎著一瓶酒進了老閆的家門。
董三棰說,泔河村總算有盼頭了。
老閆矜持地笑著,不動聲色。
董三棰說,讓超越先把咱村的路修了。
老閆知道董三棰說到了自己的心窩窩,但他說,修路是個大事呢。
董三棰說,再大的事到咱超越手裏還不是個小芝麻。
老閆知道董三棰說到了自己的心窩窩,但他說,領導都有分工呢,超越不管修路的事。
董三棰說,現在的領導都穿一條褲子,咱超越一個電話事就辦了。
老閆知道董三棰又一次說到了自己的心窩窩,但他心裏說,咱不能給超越下巴底下墊磚啊!他嘴上說,再等等吧。
話是這樣說,但修路的事一直沉甸甸地扣在老閆的心口,太陽好的日子,老閆喜歡站在村口,咬著旱煙袋一動不動地盯著那路望,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個木頭樁子。他知道,方圓好幾個村都鋪上了水泥路。別的村鋪了路,老閆肩膀上的擔子就重了,兒子超越當了鄉長,村裏人都歡天喜地,知道泔河村的路快變成水泥路了。有一回,兒子超越騎著自行車從鄉裏來,看到老閆木頭似的樣子,心口疼了一下,他挨著父親站穩了,順著父親的目光望過去,說,這路……
老閆說,該修了。
超越說,公路管理站的站長是我同學。
老閆的臉就黑了,這路是不好走,但泔河村的人天天在走,你要是嫌不好走,你可以不走,別打著公家的旗號給自己謀方便。
超越說,給村民們謀利益是我的本分和責任。
老閆說,等各村的路都修好了,你再修泔河村的路。
超越啥話也說不出來了。
現在,老閆進城就想在醫生跟前討個準信兒,看他還有多少時日了。
超越當了鄉長以後,想接老閆和老伴去鎮上住,老閆拒絕了。超越當了縣長以後,又要接他們去縣城住,老閆也拒絕了。老閆不喜歡鎮上,也不喜歡縣城,車擠車,人擠人,鬧,鬧得他頭昏,鬧得他眼花。
老閆一徑奔了醫院。
老閆也不喜歡醫院,這裏的房子和人好像都讓蘇兒水泡過,熏得他頭暈。看病的程序老閆是知道的,排隊掛號,排隊候診。接診的是一個四十多歲光景的男大夫,謝了頂,戴黑邊眼鏡,文質彬彬,臉上像是結了冰一樣沒有表情。他把老閆的掛號條插在麵前的一根鐵柱上,把老閆的姓名、年齡、住址寫在病曆上,然後斜睨著老閆問,怎麼了?
肚子疼。
怎麼疼?
擰著疼,就像擰濕毛巾一樣。
大夫朝牆邊的床上擺個眼色說,躺上去。
老閆躺上去了,自覺地撩起了自己的衣服。大夫在他的肚子上按來按去,按一個地方問一聲,這兒?老閆說是或者說不是。按了一通後,大夫洗了手,開了單子說,化驗個尿。想了想,又說,化驗個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