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因果(1 / 2)

我知道她已經暈眩了很久,我站在溝渠這一麵的紅崖上,看那一麵的她。這一次,我醒來時,在一具陌生的身體裏,接連幾個日夜的奔波,幾乎沒有合眼,他很疲憊,我感受到他顫抖的胸膛和心髒。

還有疼,撕心裂肺的疼痛,源源不斷的記憶滾滾而來,交錯著熟悉而陌生的場景,我想起她如青銅雕塑般光滑的軀體,想起她哭泣時桃紅色的臉頰,想起她的純良姝麗,想起她送別時,微微顫抖的、持燈籠的手。

我這一生唯一的女人,我是如此愛她,如此嗬護她,心疼她,可是今天卻要看她如此不堪地被綁縛在懸崖上,赤身裸體,肮髒無比,驚心動魄的傷口敞開,滲透著膿血和蛆蟻。她像一堆爛肉,腐爛的卻是我自己的靈魂。

連日來淫雨綿綿,澆灌出與她身體融為一體的顏色,那是一座暗紅色的崖,在我的家鄉,有很多高高矮矮的懸崖,相隔不遠,走過去卻萬裏迢迢。紅土的顏色,紅土造就,就像我,沉悶而無聊。

在遇到她以前,我就是那懸崖上冥頑的磐石,不動,不靜,隨著處境和命運生生滅滅,我不記得以往的好多時光,不記得快樂和不快樂的東西,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兄弟,不記得自己的戰友同袍……可是我記得她,每一分每一豪,都刻骨銘心。我曾憎恨自己的出身和命運,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羞恥,我曾想把她從將軍身邊偷走,我帶著她,帶著我們的孩子,一起去遠離故土的地方生活,我相信,憑我的一身本事,半世身家,可以為她掙來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是,她並不相信,或者,她相信,卻並不想走。在她那雙純淨的眸子裏,無時無刻不閃爍著悲哀和愁緒,她的眼裏心裏還有將軍,從她聽到一絲一毫的訊息後的表現,從她一遍又一遍要我講述戰場情形的執著,我看透了她的心。

有的時候,她說她羨慕我擁有強健的體魄和敏捷的思維,我知道,她羨慕的,是我能長久跟在將軍身邊的機會。

我並不奢望,她對我的一心一意,像我這般出身低微的小兵,怎麼能跟光芒萬丈的將軍相比。我隻是想守護她,照顧她,陪伴她而已,然而,事情的發展超乎想象,她哭著來找我,告訴我懷孕的消息時,我心裏有多麼高興和惶恐……我知道,這孩子不能留下,我又不舍得,因為那是她跟我的孩子……

如果當初知道今天,會給她招來如此可怕的災禍,我寧願賠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也不願看她這樣在懸崖上腐爛。

“她還沒死!”將軍說話時,我還沉浸在難以言喻的悲傷中,他要我們集中在這裏,以田獵的名義,是要找出那個奸夫的破綻嗎?

可笑,我就是那個奸夫,我來這裏,本來就不打算苟活,可我不能忍受,他對我心愛女人的折磨和摧殘。

“她沒有說出那個奸夫的名字。”將軍一一掃視我們的臉,說話的時候唇角掛著一抹戲謔的笑,好像在講一個笑話。

我看著那雙幽深而狡黠的眼睛——我跟了他太久,從總角孩童,到戰場廝殺,我太了解他了。

大家都沉默,都垂頭不語,不敢妄議將軍的家醜,可是有誰知道,將軍的眼裏,沒有美醜,隻有陰謀,和陰謀後的勝利感。

“沒想到,堂堂大家閨秀,竟如此不知廉恥!”將軍隨意地說道,邁著悠閑的步子在我們眼前走過——我知道,他在仔細觀察,仔細聆聽,有時候,呼吸之間的一點停頓,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看來兄弟們以後娶媳婦兒,不能從大戶人家找,嬌生慣養,生性善妒,還不守婦道,到最後,說不定還得給別人養兒子!”

將軍笑起來,並沒有什麼虛假與誇張,他嘲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像是事不關己的看客。

我知道,他正在極力掩飾心中的仇恨,背叛並不會令他傷感,但是,被他自己認為愚蠢的人欺騙,是他所不能允許的。他從來沒有失敗過,他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份榮耀,卻不料,被一個他所嫌棄的女人徹底打破。

四周俱寂,沒有人敢發聲,將軍在等待那個欺騙他的人崩潰,他知道,就在我們中間。

我們垂下眼皮,不敢看他的臉,他們是因為害怕,而我,是因為疲憊。心如刀絞的滋味,此刻也是那麼麻木與無力,紅崖上的殘破軀體刺激著我的憤怒,然而,我不得不告訴自己,那不是她——她不在那裏!

我現在不能死,雖然我恨不得一頭紮下懸崖,隨她、隨孩子們而去,但是,我不能就讓她孤零零地吊在那裏,孤零零地死去,就像從來都沒有在這世界上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