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嬸嬸有些為難道:“這……”

錦衣公子即道:“小姐是何等身份,怎能與這等下賤的人見麵……趕走了他,一切事情,有我姑爺擔當……”肥嬸嬸登時又笑逐顏開起來,忙唯諾道:是……是……”柳五當然不侍他們來趕,呸了一聲,向地下吐了口水,便奔了出去。他雖然受辱,但心裏盡是溫柔的。他一路奔出去,一路隻見著那光滑如天鵝頸子的肌膚,那紗衫隱透的後背,那秀氣的腳,那語聲,那音容……他雖然絕了希望,可是決意要此刻做起,做一個絕世的英雄好漢,待配得上小姐時,再回來,找她……他為了這個意願,他為了這個信念,而活著。

無論多大的苦楚,他都咬牙忍受。

起先他遇上了唐公公。後來他遇到了李沉舟。

他們一起闖蕩江湖,曆盡了艱辛困苦。

他沒有把這些告訴李沉舟,也沒有勇氣去打聽趙小姐的下落。

他隻知埋頭苦幹,一麵心急——快、快、快,趁青春尚在,亦趁自己意興飛躍時,找到趙小組,以博她為自己一顰。

後來他們結合了七人,就是“權力七雄”,創幫立道,經曆過不少生死吉凶,大風大浪,權力幫建立了,七人卻死了五人。

而他這時再找到趙府時,趙小姐已不見了。

——趙小姐不肯嫁那錦衣公子,跟另一個全家都反對的人,跑了。

——此後不知去向,下落不明。柳隨風雖然出來。他既沒殺阿羅,也沒殺肥嬸嬸,更沒加害錦衣公子。他第一次放過了罵他“雜種”的人。不為什麼,隻是因為每次想起趙小姐,心裏都有一種甜蜜的溫柔。他要保留跟她見麵的一切一切,不管是好是壞,隻要這些人活著,他就能證實自己確見過她玉琢般的肌膚和背影。

他時常飄然去找那些人,為了能時常勾起跟她見麵的情懷。

權力幫愈來愈強,他的名聲鵲起,神風俊朗,判若兩人,他知道縱碰到趙小姐,她也不會認得出那髒如泥鰍一般的小子就是他。但是他此刻權力有了,名聲有了,金錢有了,為何連一麵,隻是一麵也見不到!

而她送給他穿的青衣,他還始終穿著。昔日的深黛已褪成了泛白。

後來他終於遇到了趙小姐。

——當幫主李沉舟滿臉春風介紹他最喜愛的人兒時。

趙師容就是趙小姐。

他的心頓時沉痛若鐵纜抽緊,可是他笑了。

他笑著去招呼,趙師容當然沒認出他來。

她當然不知道這人一生為她而活,為她而奮發。

柳五這才看清了她,在人群中她清麗高雅如輝照壁明的燭光,而他還是當年那肮髒汙糟的小泥鰍。

泥鰍隻適合生存在水塘底下,所以他也沒讓它現身出來。

此後他心裏常有這條看不見,觸不及但是也解不開的枷鎖在絞動著、抽動著,他行事越來越心狼手辣,在他八名愛將中,就有五個是人間麗色的女子,後來還被他殺了兩個……可是這些都不能使他忘掉一個背影。

那日午間,那個仿佛清晰又模糊的背影……“老五,”雖然其他幾人死了,李沉舟還是習慣叫他做老五:“怎麼你沒有止血?”說著急戳出指,戳了柳隨鳳左手斷臂幾處穴道,李沉舟忙著替他包紮,腦後部分,全在柳五眼下,些微的防守也沒有。

——這在向來大事能決斷,小事能慎防的權力幫幫主來說,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柳五心裏一陣迷亂,終於驚醒,道:“是,我沒想到。”現在隻要他一出手,隨時可以擊殺李沉舟,而他現在才明白,自從知道了趙師容是幫主的妻子之後,對李沉舟的忠心效命,其實已經不是對李沉舟了,而是對……李沉舟沉痛地道:“你為了我,為了幫,斷送了一條胳臂……柳隨風淡淡地道:“沒有幫,則沒有了我們;沒有了幫主,我們也沒有命。”

李沉舟終於包紮好了傷口,長舒一口氣道:“你也該想到,如果不是我故意放行,他們怎能有這麼多人闖過花園來?”

柳五的雙眼也終於從李沉舟的“玉枕穴”上離開,舒了一口氣,道:“是。沒想到……”李沉舟望了一眼,笑了,笑如遠山,他說:“你在想事情,是不是?”他的眉毛如雲霜一般地挑揚,道:“從開始起,你就一直在想事情,……能不能說出來,讓我們一起來解決?象往常過去那一切戰鬥一樣?”

柳五也不知怎地,迷茫中竟沉肩卻去他搭住自己膊頭的手,道:“一生裏總有些戰鬥,是一個人打的。”

李沉舟也不以為忤,淡淡笑了笑,目光又變得遙遠起來:“師容也該到了……”柳五乍聽了這自話,腦子裏轟地一聲,立時清醒了起來,整個臉頰也燒般的熱,又猶如冰水濕背,暮然一驚!

——李沉舟這句話,是有意還是無意?

——真的一切都瞞不過李沉舟?

就在他驚疑不定的時候,在“刀王”與“水王”戰團中的墨最,遽然撲了過來。

他撲過來的時候,李沉舟正在照顧柳五的傷勢,背對著他,墨最一刀就斫了過來。

他用的是刀鞘。

可是他的刀鞘比真刀還沉猛、快厲!

這一刀是墨最畢生功力所在——墨夜雨曾經說過,若他空手,也未必能接得下墨最這全力的一刀。

柳五卻知道,墨夜雨接不下,李沉舟卻一定接得下。

一個人能跟另一個人那麼久,這是起碼的信心。

李沉舟果然接得下。

他回身就是一拳。

他一拳打去,墨最漆黑的刀鞘立時卷了起來。曲如廢鐵。

李沉舟向來不相信任何武器,他隻相信他自己的拳頭。

拳頭長在身上,不象兵器一般,要隨時攜帶,而且使用拳頭,要有很大的勇氣和決心,因為拳頭不似其他的兵器,可以棄置,所以出拳時抱著必勝的決心和必死的勇氣,這勇氣使他出拳更有力量。

他的拳無往不利。

墨最的臉色變了,變得跟他手中扁曲的刀鞘一般難看,就在這一刹那間,“水王”鞠秀山已到了他的背後,雙袖一卷,已勒住了他的脖子。

但就在他的衣袖未抽緊時,墨最畢竟是墨家子弟的猛將,他猛旋身,反而向袖袍旋入,直撞進鞠秀山的懷裏,他那把隻有柄的刀,居然也是武器,直戳鞠秀山的小腹!

李沉舟一閃身,閃電般伸手,已扣住墨最的脈門!

就在他扣住墨最脈門的刹那間,他陡然一震!

這人的內功,精湛至極,遠勝他所表現的武功!

——怎會如此?

——必有圖謀!

但就在這霎息之間,驟變已然發生!

急風響起背後!

發暗器的人,離自己不到兩尺!

暗器有暗器的範圍,在一定的距離內,暗器又快又疾,才能發揮,如果太遠,力有未逮,則無效用!

太遠還不是暗器能手的死敵——因為就算太遠,一個暗器能手可以設法拉近距離,而且發暗器的人手勁必比一般武林人強得多。而且距離愈遠,自己愈是立於不敗之境。發暗器的人永遠不怕對方與自己離得遠,可是卻怕離得近,太近!

暗器若失了距離,便成了無力的死器!

許多暗器隻能在距離的空間才能有存在的價值。

若對方與自己距離太近,則伸手即可以攻襲自己,暗器到了這個地步,可謂一點用處也沒有。

可是那放暗器的人,顯然已完全克服了這個暗器本身的缺點。

這缺點一旦克服,短程的暗器,則根本無法閃躲,也無人能閃避的。

在這麼短的距離裏發暗器的,隻有一個人,就是李沉舟此刻正在救援中的鞠秀山!

就在這時,墨最的所有內力,全然發揮了。

他一運力,全身衣衫,竟成破帛碎縑,他整個人,也似暴漲一倍!

他兩手藍印印地擊來!

李沉舟見過所有“朱砂掌”、“黑砂手”、“大手穎、“勾魂手”,但從未見過藍色的掌勁!

這一下,背腹受敵,而且攻擊者的武功,都絕不下於唐絕!

李沉舟在那瞬息間閃過千個百個的念頭,但他一時卻無法做任一項行動——因為來不及!

太快了。

就在這雙眼一眨的刹那之間,一聲清叱,一條飛絮,卷住鞠秀山打出的五枚金鱗片,但就在這時:那一掌,已砰地擊在李沉舟胸膛上!

李沉舟大叫一聲,借力後退,砰地撞中鞠秀山,兩人一齊向後飛退出去!

可是那藍印印手掌,居然脫離了墨最的左手,急追李沉舟!

墨最一直用右手執他的刀,所以別人也一直注意他的右手,他的刀,卻不知他的左手,他的左手居然是假的,而且是暗器!

李沉舟大喝一聲,陡止身形,急遽一蹲!

嗖!藍手打空,直射鞠秀山!

鞠秀山身手也不弱,他雖給李沉舟撞中,但依然一個大仰身,那藍手也擦身而過!

這時李沉舟和鞠秀山都跌在地上,人影一閃,一人飛舞如龍繡縑,撲向鞠秀山!

柳五猛然一震!

他又看見了那倩影。

那衣衫裹住的高挑胴體!

——趙姊……趙姐來了!

鞠秀山一落地,十二片金魚鱗片又飛打而出!

趙師容無他法可想。

鞠秀山能在如此短程中發射暗器,趙師容的布帛卻無法在短距離中接下暗器!

而且是“金魚鱗片”!

更且金鱗散布,三片打頭,四片打胸,五片打下盤。

金魚鱗片在四川唐門也隻有一人能使,一人會使——那便是神出鬼沒的殺手唐君傷!

趙師容的武功驟然恢複,是因為她看見了李沉舟!

——李沉舟未死,李沉舟不能死!

她心中喊著這樣一個聲音:幫主幫主你不能死……這個她不知為什麼,產生了一種不止情愛,還有父兄之愛的人!這個她在對著月兒的陰影默默許願,也誠心祝他永遠幸福快樂的人!

趙師容別無他念,她撲下!

向十二片金鱗攔去!

她決意代李沉舟以抵擋這十二片死亡令!

她聽到了金鱗片割肉之聲,和“玎玎”地反彈聲響;她卻沒有感覺到痛苦。

因為一個青衫人撲到了她的身上,覆蓋了她。

那十二道追魂鱗自然也嵌入了青衫人的身上。

他也不覺得痛苦。

也許唐門的暗器隻有死亡,沒有痛楚。

縱死亡也是輕柔的。

他終於碰到這背影,而且覆蓋其上,心中有一種溫柔的感覺——他一生自認為怙惡不悛,卻未料到今日也有溫柔的感覺。

他想喚一聲:“趙姊……”這一想說話牽動了肌肉,他才知道,有四片金鱗,打在他身上,被“百戰鐵農”彈走,其他八片,有兩片不中,另外一片中他左踝,一片中他右腿,一片中他宄骨,一片僅僅擦中了他下腹表皮,還有兩片,一片切中他的後頸,一片嵌入他右頰。

他才一動,血涔涔下。

血是淡灰色的。

他笑了。

——為幫主斷臂,為趙姊死。他無憾。

“唐君傷?”——自己死在這唐門一等殺手手下,也不枉。

隻是他想說話,告訴趙姊他就是那個野孩子,那個“將來有誌氣的漢子”,可是他說不出話來。

可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沉舟本來隻要緩得一緩,便可以製住鞠秀山——鞠秀山的“十二金鱗”雖快,但他的拳頭更快!

他之所以比鞠秀山慢那麼一刹那,是因為他中了墨最的“一掌”。

那一掌他雖借力後躍,並將掌力的一半傳到鞠秀山身上,可是毒力卻使他反應遲鈍了一下。

隻是一下而已。

李沉舟隻遲了那麼一下,也僅是那麼一彈指間的六十分之一而已。

他的拳已揮出。

他要救趙師容,卻來不及。

一個青衫人卻擋住了趙師容。

這時李沉舟的拳頭也打碎了鞠秀山的頭。

墨最一擊不中,便看見李沉舟和鞠秀山跌了出去。鞠秀山先出手,卻讓趙師容截下。鞠秀山向趙師容出手,但讓青影所擋,然後李沉舟揮拳,鞠秀山倒了下去。

墨最立時作了決定:

走!

唐門這次蓄勢已久,作出近六十年來最名動天下,預謀最久的一次暗殺,居然失敗,他也沒話可說。

暗殺是摧殘偉大生命的事,墨最覺得一陣顫栗的美麗,毋論成敗!

而這時李沉舟也大叫出聲:

“柳五!”

他的聲音悲愴若風雪。

趙師容這時也發現以身子替她擋過這段災厄的人,原來是柳五。

她一直以為柳五會似數百年前幫會中的律香川,獲得孫玉伯的信任和重用後,然後殘酷歹毒地背叛他,她一直感覺到柳五有事隱瞞著她,而且很多次在李沉舟背過身去時,柳五的眼神閃露出一種刻毒的深沉。

——她卻不知道那隱瞞是情的遮瞞,那刻毒的深沉其實是柳五的痛苦淵簸。

而她如今親眼見到在丈夫的“靈堂”前,苦戰到最後一人的,是柳五:柳隨風!

柳五流著灰血,看向她時,她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這眼神,她見過!

接近垂死,但無哀憐。

在很多很多年前,仿佛有個夏天,仿佛有個被揍而不屈的少年……那時她的未婚夫周感還象夏日令人討厭的蒼蠅般地纏著她……這時人影一閃,李沉舟已搶過身來,扶起了柳五,她從側邊望去,丈夫的手是顫抖的,幫主的鬢角,已經些微有風雪般的斑白了……她忽然覺得哀傷欲絕。

墨最決定要走的時候,是在他發現暗算失敗,心裏立刻檢討了失敗的原因:普通“暗殺”可謂出人意表的奇襲,他們所安排的不過隻是更精妙一些而已,但這對李沉舟、柳隨風這些高手而言,“奇襲”成了常態,很熟練的用一些方法粉碎奇襲的效果;而且“奇襲”的人心裏往往自以為算無遺策,仗賴一擊得手,易致疏虞,一旦失手,反易為對方所趁。

所以他立刻決定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