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掠起的同時,他乍見李沉舟的側臉。
那傷痛的、沉悲的側臉。
——會不會因為傷悼於柳五之死,李沉舟失了鬥誌呢?
墨最不禁稍遲疑了一下,這一下又瞥見了趙師容。趙師容雙膝跪在李沉舟身側後一些,雙手置在膝邊,幾綹秀發散垂在玉也似的臉頰上。
——會不會她也喪失了平日的機敏?
搏殺李沉舟、趙師容、柳隨風,不管是其中任何一人,如果得手,都足可名動天下!
這不由得墨最不怦然心動,何況這個“行動”已完成了一半——鞠秀山己死,若此行動的另一半,由他來完成,唐門的大權,就很容易從大哥處奪來。
——墨最決意一搏。
在這瞬息間,有一個糯脆而清定的聲音叱道:“二叔!”
四川蜀中唐門的老二是唐燈枝。
唐燈枝有個優雅的外號,叫做“佛手千燈”,“千燈”是他的暗器,“佛手”也是他的暗器。“佛手”便是他的一條左臂。他把整條左臂切掉,換了這樣一個隨時可以脫離身體飛襲敵人的“怪手”,而且布滿了毒。
一個人能把自己一隻手切掉,來變作一樣暗器,這暗器的價值也可想而知了。
李沉舟大意著了他一下,已沾上了用毒,但李沉舟的內力,非同小可,又借勢將“佛手”的勁道轉傳到後麵鞠秀山的身上,“佛手”的毒力滲不入李沉舟體內,不過李沉舟也因毒力而內力大損。
李沉舟中毒不深,隻是他傷悼於柳五以身救護,反而沒護住心脈——唐燈枝也看出了這點,所以他正要冒險一拚。
卻突然聽到那一聲叫喊。
唐堯舜、唐燈枝、唐劍霞、唐君傷、唐君秋,被稱為“唐門五大”。唐門的一切外務內政,都是由這五大高手主持,除唐老太太,或者傳說中有其人的唐老太爺子外,這五個人是唐門中最有權力的五人。
年輕一代的高手,當然以唐大為最有號召力,唐朋交遊廣闊,但武功最高的三個年輕高芋,卻是唐絕、唐宋和唐肥。他們三人的武功,尤其唐宋和唐絕,絕不在“五大”之下。
然而唐老太太最寵愛唐方。
唐老太太不但是唐門中最有權力的女人,同時恐怕也是武林中最可怕也最神秘的女人,她的性格詭秘,出手向無活口,蜀中見過唐老太太的人,一提她的名字,瞳孔睜大,雙腿發軟,張口結舌。
唐方不喜歡“權力”,但唐老太太的權力無限,她所喜歡的人,那人無形中也有了“權力”。
唐門看重輩份,但更注重武藝的高低,唯這兩種作用,都比不上唐老太太的頷首或搖頭。唐方被“蛇王”所傷後,唐老太太為她親自療愈。誰都知道唐方是唐老太太最疼的人。
唐方的父親是唐堯舜,唐堯舜又是“唐門”唐老太太以降,最能作主的一個人,唐方此時適至,喊這一聲“二叔”,唐燈枝不禁一怔。
唐方自己卻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喊,她跟趙師容飄然入廳,已驚視怵目驚心的情景,唐門的人,皆已發動,接著下來柳五、四叔齊齊踣地,李沉舟、趙師容悲慟莫名,而二叔就要出手——這瞬息間,唐方腦中的許多事情紛至遝來,又豁然而通,但又大惑不解。
——她明白了為何唐老太太開始不準她來,後又予她跟蕭秋水相見之故了。若她與蕭秋水重逢,必有幾天歡聚,那便管不了“權力幫”的事!
——如蕭秋水不出手,權力幫在慕容世情和墨夜雨虎視眈眈下,難以卵存,而且唐門此役,足足出動了唐土土、唐絕、唐宋,還有唐君秋、唐君傷、唐燈枝等高手,是旨在必成的。
——豈料李沉舟、趙師容、柳隨風的機智武功,還是遠超乎唐老太太的估計。
——可是自己因要暗中窺探蕭秋水和趙師容在一起的情形,所以沒讓蕭秋水知道是自己。可是蕭秋水又因何不來呢?
——當唐燈枝要出手時,唐方知道自己萬萬不能違背家門,但卻又想起,李沉舟、趙師容都是蕭秋水的朋友,自己該不該示警呢?
說時遲,那時快,唐方已無暇多思考,便叫了出來。
唐燈枝稍稍一頓。
趙師容已然醒覺。
她起來。
她不是站起來、也不是跳起來,卻是“飄”起來。
象一朵雲般“副了起來。
唐燈枝一看,眼瞳收縮,他知道八成把握已隻剩下了五成。
——他隻有五成把握能殺趙師容。
——沒有八成把握的事,他絕不做。
——何況還有隨時恢複神智的李沉舟!
——而且他的“佛手”已發了出去,收不回來了!
——他從來不會算錯,而且凡估計勝負,絕不一廂情願。
所以他立即就走。
而且抓了唐方就走。
這次再不猶疑。
柳隨鳳覺得下身已失去了感覺,他下半身象藏在雲裏,飄在雲端,風和日麗,美麗的倩影……然後綠意一蕩,好象水邊的一株楊柳,拂醒了他……隨來的是他腰際一陣刺痛,連胸腹間也麻木了,沒有絲毫感覺了。
他覺得很悲哀,那兒時貧窮的夢魔又出來了。他想呼喊,想說話,可是發不出聲音。
他的下齶已不能動了,很快的舌頭也在漲大中,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隻要這麻痹超過了額頂……他現在一定很難看了……他想,不自覺地又掉下淚來。那過去的種種奮戰、惡鬥,一幕一幕地,湧現在他眼前。
那玉琢一般的背影,永遠高雅,他永攀不及,那犬吠聲、孩童聲、岸邊的水柳……他一生都再也觸不及了……他隻聽李沉舟道:“五弟,趙姊愛的是你。”
柳隨風一震:怎麼?真的!又想:他怎麼知道?自己什麼都瞞不過他!他為什麼要這樣說?真的嗎……他心頭一陣喜、一陣驚,麻痹這時已到了腦部。
他一陣昏眩,又覺一陣無由的辛酸,覺得歡喜……趙師容這時霍然回身,柳五覺得可以接近她了,然而又看不清楚……他想說“我很歡喜”,可惜他已說不出話來了,一個字都說不出,卻有一個淡如柳絲的笑容。
他死了。
趙師容霍然回身。
李沉舟把臉埋在柳五的手裏。
趙師容顫聲道:“你……你為何這樣說!”
李沉舟在柳五掌中語不成音:“我……要他安安靜靜的離開……”趙師容顫著走前兩步,“你……你知道我不是……”李沉舟在掌中抬頭,兩道眉如遠山的雲龍,一揚,注目道:“我知道不是。”
趙師容這才舒下了心。李沉唐又道,沉痛地道:“他一直是我的兄弟,好兄弟,我懷疑錯他了。”
趙師容黯然道,“我也看錯他了。”說著一扯,“碌”地一聲,竟在鞠秀山的臉上撕下了一層膜,趙師容赫然道:“這人不是鞠秀山!”
李沉舟沒有動容,道:“水王早就死了。如果他是秀山,就不會在演戲時拿‘虎婆’的頭給我了,他跟我這麼多年,斷不會連這一點點也看不出來。”
趙師容驚魂未定,道:“那……這人是誰?”
李沉舟悲痛恨切地說:“便是‘毒手王’唐君傷,他不但會殺人,而且精於易容,臉上那層皮,卻確是秀山的。”
他跪在那裏,說:“唐門!我們一直忽略了蜀中唐門!今日權力幫已是強弩之末,朱大天王那兒也好不了多少,我們互拚的結果,卻是唐門日益培養實力、坐大的時候!”
趙師容點頭道:“我們對唐門,一直是低估了。”
李沉舟忽然一聲大喝:“住手!”
這是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與宋明珠、高似全仍然勢均力敵,而兆秋息以一人之力對抗墨家八人,雖最厲害的墨最不在,但也已險象迭生了。
李沉舟這一聲喝,也沒怎麼大聲,但全場的人也不知怎地,為之震祝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也不知怎地,呆立當堂,終於垂淚抱起了慕容世情的屍身,掉首而去。
從此慕容世家一蹶不振,直到百數十年後始能恢複局麵。
至於墨家在場的子弟,被那一聲喝,不由自主地停了兵刃半響,其中一人叫墨統,最為剛介,他運氣撐叫道:“幹嗎要聽這人的話,我們要為‘巨子’報仇!”另一個使三叉矛的墨幹也嚷道:“是呀……”話未說完,人影一閃,砰砰二聲,他們手中兵器都被打得鋒口反卷、歪曲變形。
李沉舟沉聲喝道:“走!快走!快快回去,丟掉兵器,退隱江湖,否則就象你們的‘巨子’,或我的兄弟,倒在地上,永埋黃土!”墨家子弟本都是百折不撓、庭不旋鍾的子弟兵,也不知怎的,給李沉舟這一喝之威,都垂下了兵器,看見地上墨夜雨的屍首,又看見殺墨夜雨的柳五的屍首,墨氏九雄中的墨軍默默地走過去,橫抱起墨夜雨的屍首,默默地踱了出去。
其他的墨家子弟,也垂首默默地魚貫跟了出去。
大廳中隻剩下了“藍鳳凰”高似蘭、“紅鳳凰”宋明珠,以及“八大天王”中碩果僅存的唯一“刀王”兆秋息,他們看著柳五的屍體,隻覺手足冰冷。
——權力幫一直都有柳五在。五總管在時,十分可怕,他們對之十分畏懼,因為這人不但會知道你所作的是什麼,更可怖的是,他還可以知道你想什麼。
——可是五公子一旦死了……權力幫還是不是權力幫呢?這人雖然令人提心吊膽,但他們從未試過他不在的幫中生活。
——柳隨風不在,權力幫會不會倒?
他們正在想著時,李沉舟也在想。以前他跟幫中的人聯係,或頒發命令、交待執行,都由柳五轉達,候命或執行,使他避免很多直接的衝突,不必要的磨擦——然而如果沒有了柳五呢?
他也不知道情況會怎樣,因為他也沒有試過。
他用“死”來試出柳五的忠心——當他“活”了過來時,柳五卻死了。
真的死了。他這個試驗代價未免太大。
兆秋息這時震驚地道:“唐君傷冒充鞠水王,想必有段時間,我還看不出來,真是象極了。”
宋明珠道:“唐門要冒充‘水王’,必定用了很多心思,而且花功夫來觀察他平日一舉一動,並派遣唐門如此大將深入虎穴,所耗的時間心力不可謂不大。”
高似蘭道:“而且計劃必定在極早……不但在‘權力幫’中伏下此殺著,竟然仗了鞠秀山,把假幫主的遺體換上了唐絕,隻等幫主一早出現,他就出手偷襲,隻要幫主真的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當幫主,真是何等絕計!連墨家大弟子墨最,也變成了唐燈枝,如此早有預謀……”趙師容點頭道:“如此苦心孤詣,隱忍多年,所謀必大……可笑我們這些年來還是目見毫毛而不見其睫!據悉最近金兵請動了那三個老魔頭,我們還得慎防是要。”
李沉舟問:“是萬裏、千裏、百裏那三個魔君?”
趙師容臉有恨色,道:“這三人當年曾被燕狂徒逐出關外,而今隻怕燕狂徒也未必是其敵。”
李沉舟卻問了一句:“蕭秋水怎麼不來?”
趙師容心頭一震,臉上宛似無事地說:“按照道理,他知你出事,是沒理由不來的。”
李沉舟問:”他會不會已是唐門的人?”他知道他妻子心弦震蕩,這卻並不是“看”出來的,而是“感覺”出來的,因為他妻子愈是裝做若無其事時,愈是美麗。
趙師容道:“他和唐方?”李沉舟點點頭,嗯了一聲。趙師容婉然笑道:“不會的!怎會?唐方隻告訴我她是唐方,我們便一道來了……他不知道青衣人就是唐方,若他知曉,才不會讓她跑了……”說著又輕笑起來。
李沉舟看著他的妻子,有些迷糊,可是他說:“如果蕭秋水不是幫唐門,以他的性格,是不會不來的。”
趙師容為之一怔,半晌才說:“但若蕭秋水和唐門是站在一起,那適才唐方斷無理由喝止唐燈枝的行動。”
李沉舟也為之一楞,沉吟一會,還是說:“不過以蕭秋水的武功,照理沒有人能困得住他,使他不能前來的。”
趙師容也一陣迷茫,喃喃地說:“就算他不能來……他‘神州結義’的兄弟也總該會來……”就在這時,外麵忽然傳來囂鬧聲,以及打鬥聲,趙師容仔細聆聽了一會,臉露喜容,說:“他們來了!”
這時李黑一麵打一麵大呼道,“趙姊、趙姊……你在哪裏!”
趙師容匆匆應了一聲,向兆秋息問,“外麵是誰當值?”
兆秋息即答:“是盛江北。”
趙師容笑魘如花,道:“難怪,他們是宿敵。”便要向李沉舟請準出去,李沉舟靜靜地道:“你們都出去吧,我這兒也要靜一靜。”
趙師容、兆秋息、高似蘭、宋明珠等都出去了,外麵的打鬥聲,息止了下來,換而代之的是溫言說笑的聲音。不過李沉舟知道,蕭秋水並沒有來。他並不是因為沒有聽到蕭秋水的聲音,而下此判斷,而是他感覺得到,蕭秋水並沒有在。有些人縱然你看不到他的人,聽不到他的聲音,你還是感覺到他在的,不說話卻有千言萬語,未看見卻碩大無朋,蕭秋水就是這種人。
——蕭秋水為什麼不來?
難道他看錯了蕭秋水嗎?李沉舟如此尋思,他是第一個看好蕭秋水的人,不過也很可能第一個看錯了他!
——蕭秋水。唐方。
——唐門的人!
李沉舟跪下來。在他身體已開始僵硬的兄弟朋友的屍首旁跪了下來,然後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他好多年沒握這一雙為他一直伸出來而等待的手了。他握住的時候,才發現室外的太陽金黃澄澄的,葉子也轉枯了,再過不多日子,就快下雪了。
柳絲拂在江南岸那邊。
這邊欲雪了。
他這時想到的,倒不是跟柳五出生入死的情景,在腦海中偶然一閃而逝的,是些無關輕重的片段:在他還沒有成名的時候,他去拜訪一些名家,隱忍藏鋒,受那些人的忽視與奚落,柳五在一旁,曆曆在目,都曾看見過,但沒有安慰他,卻發綹覆在額上,臉色消沉了下來。又在他藉藉無名的時候,訪謁一些前輩,使他們慧眼識重,推許莫已,柳五也沒說什麼,但眼睛發著亮,好象在說:你看,我的老大……想到這裏,李沉舟心頭始覺一陣辛酸,真正感覺到柳五死了,他是最寂寞的……幫中的人,背叛的背叛,變節的變節,異離的異離,戰死的戰死,以後說起權力幫苦鬥的曆史,後人也所知不多……一生的奮鬥,仿佛也湮遠了,這樣的一位兄弟,也已經撒手塵寰了……人生真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