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獨眼被忿恨歪曲了的醜陋的臉。“沒啥沒啥!別怒氣。這玩意兒好,羊頭崖的人搶著撕它往自家門上貼呢。能避邪躲難。我看呀,你老了老了,吃不準還要娶個嫩婆娘滾被窩呢。”
他原是一片好心。獨眼消下氣,也就任他自去折騰了。
到了夜晚,黑暗吃了一切。獨眼扯他上坑去睡。他卻說:“這兒有牛棚嗎?”
獨眼驚愕地瞪圓一隻眼問:“咋啦?”
他癡木地對著豆油燈火喃喃:“我要回到牛棚去。我聞慣了馬糞味牛糞味尿臊味。我是個罪人。我要回到牛棚去。……”
獨眼拿他無奈,就送他去了飼養室。他嗅著撲鼻的馬糞味牛糞味尿臊味香甜而安然地又在牛棚裏落睡了……他在這個綠潭裏竟至歇下腳來。他覺得這正是他的歸宿他的夢寐以求的處所。
走在街上,娃娃們就拿土蛋衝著他扔衝著他擲。他總是撒瘋一般呼天搶地地嚎叫:“難得糊塗難得糊塗!糊塗難得糊塗難得!”清醒著是痛苦的他最怕他再度清醒過來。好在他現在一直渾沌著。
到了春末天奇旱。去冬無雪今春無雨。地皮張開了娃娃一般的嘴。銅汁一般湧動的河幹涸了。河底的石頭露出了猙獰醜陋的臉麵。
村人的厚敦敦的嘴唇旱起了一層乳白色的幹裂的皮。肚裏提前掛號般的咕轆轆直響。一雙雙牛般的眼睛終日瞅著長長的無邊無際的天,巴著天邊懸浮起一朵烏黑色的雲。可瓦藍瓦藍的天上終日卻懸著太陽……人們失望了。不能再等待不能再等待我們去祈雨我們去祈雨神靈給予施舍吧!
那一天,太陽依舊毒熱。村落裏所有的男人聚集到河邊的那片荒原上。在這種場合女人是不能出現的。女人身上的臊腥味會毀沒了神靈的顯現。
男人們丟剝了上衣赤裸著腱牛一般的古銅色的肌膚,齊刷刷地跪倒在荒原上,仰臉看若茫茫的蒼天。他仿效著他們的模樣也極楚虔誠地跪在地上。你覺著他和他們虔誠得有幾分可樂。
司儀點燃了幾十炷牛糞草製成的線香,對著蒼穹含糊不猜地嚎啕一句,嗩呐緊跟著就嗚嗚咽咽地吹響。蒼穹下一片赤裸上身的男人隨著嗩呐聲也就嗚嗚咽咽地歌唱:
一炷香燒與了(呢個〉玉皇大帝(啊呀),
二炷香燒與了(呢個〉雷公雨師(啊呀),
三炷香燒與了(呢個)四海龍王(啊呀),
他跪在地上跟著大流嗚咽。他覺著他們很可憐。一根神經驟烈地抽搐一下,使他的渾身麻木木的。他悄然站起身,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這個神聖的處所。遠遠地仍能看見香的煙霧在縈繞,仍能聽見村人在嗚咽……晚上他從被子裏撕下兩塊棉花球,分別纏綁在一節竹竿的兩頭,從獨眼那裏討來些鹽巴,在一塊棉花球上蘸蘸,就用細線係了竹竿的腰,平平衡衡地將它懸在牛棚的屋梁上。
獨眼覺得詫異。他睜著渾濁而紅爛的單眼問:“你這又搗的什麼鬼把戲?”
“不是鬼把戲。是祈雨之物。是給天神供的!”
獨眼竊竊的隻是笑。沒見過沒見過!人老幾輩的都是磕頭燒香地祈雨,哪有你這個歪門道?他認定他要失望的。
可他心裏卻充滿了希望。他日夜瞅著那懸空的平衡著的竹節。日月一久他的嘴皮子竟至也旱起了一層乳白色的幹裂的皮。
終於有那麼一天,光影虛空地投進屋來。他眼見著竹節蘸鹽的一頭愈漸地向下跌垂。他的心咚咚地亂跳以至沒了節奏。激動的潮水嘩嘩地衝撞著緊縮的大腦皮層。無鹽的那頭竹節翹天了要把渾然的天戳個窟窿……他瘋了他瘋了。褲子幾乎要掉下來也不去提拎,光著腳板跑出屋去,瘋癲癲地沿著街巷狂呼大吼:“天要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
天瓦藍得沒一絲雲彩。火爆爆的太陽懸在天上照著幹旱的土地照著一顆顆蔫耷耷的頭顱。村人看著他狂呼亂叫,直覺得可樂可笑。
“天真的會下雨嗎?”
“瘋人瘋語。他一個神經病,能有個準星話?”
他見村人麻木得如是吃了洋煙一般,心中的火氣一拱一拱的。他狠勁地踢了兩腳豎在村口的那塊醜石,狂喊道:“是真的要下雨啦!”
沒人聽他的。他撒丫子就朝村外跑,一邊跑一邊狂叫:“下雨下雨!天要下雨啦!……”
獨眼長歎一口氣說:“唉,他瘋到這般田地也是可憐呢。快,拽住他,要不他會瘋死在村外呢。”
獨眼帶著兩個夯實的小夥子在村口外拽住他。他在他們的懷抱裏掙紮著狂叫:“要下雨啦!天爺爺要掉眼淚啦……”
就在這時遠空裏悶悶的響了一聲雷。烏墨墨的黑雲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湧滿了漠漠的天宇。天驟然黯淡下來潮風呼呼地刮。還沒待村人回過神來豆點大的雨滴嘩嘩地就濺落到他們的頭上。雨漫了一個世界……他變得愈加的發狂亢奮。他從獨眼他們的手裏掙脫身子,癲狂地在嘩嘩的雨霧裏飛跑,一邊跑一邊喊:“天睜眼了天下雨了……”
以後的日子,村人就都拿異樣的眼光看他。說是他附身於雷公雨師,呼來的風喚來的雨。於是也便倍加熱情地看承他。
他依舊神情木然。臉上的皺紋愈加深陷眼睛象是兩眼沉黑的古井。
他去河邊轉悠。幹枯的河流又開始能動著銅汁了。河灣的地方泊著一窪死水,日久的沉澱使它清湛得如同一麵鏡子。
他看見了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女人坐在河邊的石上洗衣服。將皂角搗碎裹進衣服去用棒槌一揮一揚地砸著。他覺得那姿式優美得如是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