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妙藥(1 / 3)

這個荒誕的故亊,發生在那個荒誕的年月。

他叫胡旺兒,家住關中道的蘆雨村。四十大幾的仍是孑然一身,日月叮叮咣咣,窮得很是有幾分淒惶。正是因了這窮,磨得媒人的嘴皮子都起了繭仍是說不上個媳婦。天長日久的他也就成了一個“怪物”,成了一個人人討厭而又人人喜愛和他逗弄調笑的角色了。

他飯量大,力氣也大,生產隊裏凡出蠻力之事,隊長總是忘不了他。他的那個肚子,大得一頓能裝進五碗幹麵條。隊裏分的口糧,他常是隻吃半年就斷頓,公家年年救濟,窮窟窿卻總是填不滿。一到春荒時節,他就更為自己的那個大肚子頭疼了。這時節青黃不接的,又沒瓜菜,他就出門走了,替人幫個工,或是打土坯,或是和泥槳,為的隻是求個肚兒圓。日月一久,他覺得這倒也好,浪浪蕩蕩,替誰幫工吃誰家,哪塌兒天黑哪塌兒睡,弄得好了還能賺幾根紙煙錢的,落得個天不收地不管的也自由。

這一年春天,胡旺兒將家中旯旯旮旮裏的五穀搜吃幹淨了,肚腸兒開始咕兒咕兒的擰,無奈,他褲帶一緊,又偷著跑出門混飯去了。

胡旺兒跑到漢中,幫人打了三個月的雜工,苦巴巴地總算是掙來了六十塊錢。於是乎,他就樂得屁顛屁顛的。心下就想:村上的人都要弄我胡旺兒,可我也能掙錢哩。瞧這,手裏有硬錚錚的六張大票——說我填不滿的肚子,不要的是臉皮,真是狗眼看人低!

這樣的想著,他就憋了一股勁,要掙更多的錢,回去讓那幫小子看:我胡旺兒也會有好日子過的。當下就四打聽,哪裏需要幫工,哪裏有出蠻力的活兒?打聽打來去,隻有一家需要打土坯,於是就又去給人家流了幾身的汗。完工後,就再沒“活路”可做了。

胡旺兒好生苦惱,在火車站髒巴巴的旯旮裏混睡了三日,自覺這也不是個辦法——整日地在外浪蕩,終不是一條正道的。就在這當口,他看見一個山民背著一個竹簍。竹簍裏裝著兩個小布袋。一打問,是此地的特產木耳和黃花菜。一時,胡旺兒又來了精神,私下裏就尋思:用手頭的這百八十塊錢,兜底兒全買成木耳和黃花菜,背回去在縣城裏一轉手,賣給那些吃“公糧”的人,是可以又賺得四十塊呢。用掙的和賺的錢,反手再買成苞穀或是高梁,就是他這個大肚子,應付到夏收也是綽綽有餘的。

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高興。高興了就去山野裏走鄉串戶的收購木耳和黃花菜。腰裏的錢甩騰光了,兩個布袋子也就裝得鼓鼓的——他在做著一個夢,一個絕好的夢。懷揣著這個夢,就興衝衝地奔車站去了。

一到車站,才知沒了回家的盤纏。去他娘的,沒錢我也坐車,看他鐵路上的人奈我怎何?他繞了小道,溜進月台。綠臻臻的車一進站,他拎著布袋子就爬上車去了。

兩分鍾後,火車嘶著嗓子“嗚——”地叫喚一聲,“恍當咣當”地就開動了。他把布包放在行李架上,滿生歡喜,十幾個小時就可回到蘆雨村了。那時村上的人該咋看我呢?唉,你們好生眼熱,盡興嫉妒我胡旺兒去吧。

車過勉縣後,戴著紅袖章的車長和乘警走進了車箱。啊,查票的來了!胡旺兒不由地心生恐慌了。想往廁所裏溜,睜眼看看,他們一頭一個,變著法兒也休想溜過去。悶著頭不吭聲,等他查到跟前再作計較吧。

車長走過來了。他看一眼胡旺兒,見他脖子和臉上落滿了塵灰,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一副埋埋汰汰的模樣,加上他那副緊張的表情,知道這是一個無票乘車的主兒。他撥拉一把胡旺兒,不客氣地喚道:“喂!把票拿出來!”

胡旺兒的身子在哆嗦。“我……”支吾了半天,卻道不出個緣由來。一雙眼睛隻是怯生生地看著車長。

車長聲音嚴厲了:“有票沒票?快說話!”

“我……同誌,你看是這樣,我去漢中串親戚,在道上把錢丟了。”說完,胡旺兒一雙眼睛又變得可憐巴巴的。他實望這一招能奏效。

車長“哼”了一聲。恰巧這當口車在略陽停站了。車長忿然地瞟他一眼,拽著他的胳膊就朝車門外走。他乞求地說“隊長!不,車長,你就可憐俺這一回吧……”

車長哪肯聽他的。他連推帶搡地把胡旺兒弄到車門口,通地一把胡旺兒就跌下車去了,險乎兒摔了個馬爬。腳一沾地,他就想起了那兩個布包,聲嘶力竭地衝著車上大喊,“我的包!我的包!……”

火車“咣嗤”一下,慢慢地起步了。胡旺兒急得滿頭冒汗,在月台上隨著車兒跑,一邊跑一邊狂喊:“我的包!把我的包扔下來……”

沒人理會他的狂喊。火車吼叫一聲,車輪子就轉得快了。不多功夫,就將胡旺兒遠遠地甩在了後頭,愈漸地消失在遠山白霧裏了。

那兩個包,是胡旺兒兩個多月的血和汗。現在沒了,胡旺兒一身的骨肉也就癱了——他通地一聲軟坐在了月台上。

不知坐了多久,他又站起來了。一想起被車“拐”走的那兩個布包,他就直想哭。他象是丟了魂魄一般,搖搖地繞過鐵道,向縣城裏走去了。

拐過一個彎,在城外一片荒蕪少有人去的破磚爛瓦堆前,他住了腳步——他聽得附近“咚咚”的有什麼聲音。扭頭一看,心就蹊蹺了:磚瓦爍間蹲著一個人,文文樣樣的,鼻疙瘩上還架者一副眼鏡,沒說的也是吃“公糧”的。他在哪兒做什麼!一下一下地搗著紅磚塊,搗碎了,就將那碎塊用手篩去,一撮一撮的把紅磚沫裝進身邊的一個小布袋裏去。

胡旺兒看得久了,就覺那是一個怪人。他要那紅磚末派何用場!心見覺得怪,就起身徑直走過去:“哎,你弄這玩意兒幹嘛?”

那人一怔,抬頭打量他一番,見他還是個老實人,就說:“有啥用?我用它丸老鼠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