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綾便喚了朱緞去後院要水,不多時便有小廝端著小小一隻浴桶進來了。紅綾看一眼祝鳶,“真不要我幫忙?”
“真不要!”
祝鳶羞極了,雖然她現在就八歲,還是一小隻糯米圓子,可畢竟她身體裏是個早已及笄的少女……
讓人幫忙洗澡,算怎麼回事。
取了澡豆入了水,把昨兒一晚悶出來的汗洗了個幹淨,又細細用皂角揉了發。她洗著洗著突然鼻子一酸,那眼淚猝然就掉了下來。
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十二年前,回到她大哥身邊,回到……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時候。
這一世她不求彌補她過往犯的所有錯,她隻想保住靜安王府,保住三位哥哥,保住這個前世曾護了她一輩子的……家。
就算代價真如容華上一世所言,她最後落得個與他們三人陌路至死的下場。
她也在所不惜。
——
傅老先生走進明義齋的時候祝鳶已經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蒲墊上,似乎正在等他來。
便是見多識廣博聞強識如傅老先生,也不禁怔上了一怔。
他受容華之托,又看在故去的靜安老王妃的麵子上,教了容家三個孩子,其中這個女孩子最聰明,卻也最傲。
一身傲骨的人,他也是欣賞的。容華當年十二歲入太學,六藝精通,無人可望其項背,那便是有傲的資本的。
可這姑娘小小年紀,還未學出個名堂來,便先有了心氣兒。怕是再過個幾年,連她大哥都不放在眼裏了。
所以他也早早給她定了結論。
隻有小智,終究難成大器。
可今日一見卻又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眼前的女孩子,眉眼恭謙,長發束了個雙丫髻,唇角帶笑,儀態姿容一分不錯,看起來分外令人舒服。
見他看過來,祝鳶微微垂下眼睫,含笑著對他行了個大禮。
傅老先生沒避沒讓,生生受了。他有直覺,這個女孩子行這麼大的禮,一定有原因。
果然,祝鳶行禮後起身,垂著眼睫道,“今日拜先生,為兩件事。”
傅老先生上到蒲團前盤腿坐下,“願聞其詳。”
“一是為阿鳶以往的失禮向先生道歉。”祝鳶起身,對他深深又是一拜。
傅老先生這下才顯出點驚異的神色來。
祝鳶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己之前都幹了多少惹人厭憎的事情。
明明什麼都不懂,偏生自以為是得要命。總覺得傅老先生不如女學裏那些大家博學,於是凡是他講的詩書道理都是囫圇吞棗,直到進了女學才明白她當年錯過的東西多麼珍貴。
女學裏的講師們,大多傲慢無禮又因她的身份對她懷有偏見。他們不欲拿出真才實學,生怕有閨秀天資聰慧把他們超越了去。後來她才知道女學裏流行著拜師門的把戲,隻有被講師收入門下的閨秀才可能習得講師傾囊相授的技藝。
而她去女學本就是一跪跪來的,又哪裏敢再向容華要求幫她找門路拜講師呢?
所以她慢慢就成為了眾多閨秀排擠的對象,動輒被下絆子,講師也樂得讓她受處罰禁足。
後來不知道容華從哪裏得知了這消息,便讓她去拜教授禮儀的蘭姑姑為講師,可她之前受氣太多,這麼著都咽不下這口氣,便又撒潑賣癡非要容華幫她尋了教禮儀最好的白姑姑當講師。
容華拗不過她便隻好答應,可尋了最好的講師又如何呢?
她接連得罪蘭姑姑和其他也拜入白姑姑門下的學生,最終還是什麼好處都沒有撈著。
祝鳶想,那一口氣她當年沒咽下去,之後便膨脹了千倍百倍,最後受反噬依舊是她自己。
這一世,忍字頭上一把刀。
她就算被割得鮮血淋漓,也絕不允許自己忍無可忍。
傅老先生看她緊咬下唇,伸手拿過小幾上的青花盞呷了口茶,緩聲道,“一是道歉,我接受了。二呢?”
祝鳶看著傅老先生布滿皺紋唇邊帶笑的臉,想起前世容華“治國之才,貽誤此身”的喟歎,便再長長地拜下去,聲音稚嫩力道卻如擊石斷玉。
“二望先生……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