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破殼記(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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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龐善強

我一定要做這事,到時候會有個大轉機的。

——弗蘭茨·卡夫卡(1912)

好像是我剛剛做了個什麼手術。是的,是做了個手術,隻不過這手術不是在醫院裏進行的,而是由我自己背著人在那間不到七個平米的小屋偷偷來完成的。我甚至懷疑自己咋還有這樣的天賦,完全不像別人說的我是條狗。狗怎麼能給自己做手術?即便是人,也難能翻轉手臂,像裁縫般在自己的脊背上遊刃有餘。我卻做到了。我把身體上所有無端長出來的許多似皰疹惡肉都一切割下來。空洞的傷口就那麼裸露在外肆意地張揚著,我卻不見一滴血,亦不覺得疼痛,隻是心裏有種異樣的難受。當然,我還是那般活蹦亂跳,忙著去做那些肮髒的瑣事,沒有一點要死的跡象。這真是很奇怪。聽人說,得了這樣的病會持續高燒、呼吸困難、四肢無力,直至髒器衰竭死亡。可是,我並沒有這些不祥征兆,即使有那麼一點惡心及呼吸壓抑,我潛意識一直認為,那不是我病了,是因為我工作在這樣的場所,時常見到那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穢物。問題是,我現在的身體分明已被劃割得千瘡百孔,我甚至能看到我破損的心髒還在頑強地跳動,以及有一縷看似柔和溫暖的光線穿透了我的肺葉。

傷心啊!我怎麼能連娘給予我的一個凡胎肉體都不能保護好?我真的很沒用!然而,最令我尷尬不安的是,我怎麼會染上這種病!這讓我以後如何再做人!我先聲明一點,我的祖上都是善良正直的農民,祖輩們沒有一點壞名聲,從來都沒有。他們雖然窮,但那廉價的身體一向健好,像是一個個打砸不壞的碌碡,所以這病斷然不會是祖上遺傳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做過那種事情,我發誓。這不僅是因為我的年齡還小,最主要的是我骨子裏從來就沒有過那種歪念。

我明顯地能感覺到,有風像一條條冰冷的蟲子鑽^體內。我冷到了極點,寒戰連連。我僅存的肌膚、肋骨和脊柱難以抵禦這種無休止的侵蝕,我得想個辦法,給自己殘破的身體包裹一個殼。可是,我尋找來尋找去,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東西來裹住我的傷口。事情往往是這樣,好像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終於有了新的發現:避孕套難道不是可以裹住我傷口最好的殼?避孕套這東西我小時候就不陌生。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它叫避孕套這個怪名,隻管它叫“氣球”,更不知道它的真正用途。不過,我可以軟纏硬磨給娘說上一堆好話,討得兩分錢,然後去村上的小賣店買上兩個。你也許會想象不到,我能把它吹得很大,大到裏麵可以容納我的整個身體,再—撒手高高拋起,讓它像麻雀一樣去高高飛翔。可是,在我高興之極,往往會有不幸的事情發生:突然會起了風,“氣球”順著風向到處亂撞,掛在樹枝或其他什麼帶刺的物體上,就那麼啪的一聲猝然爆裂,隨後就是我無盡的失望,卻換來娘的一段欣喜。娘到晚上閑下來的時候,也顧不上揉搓整日忙碌腫脹的寒腿,輕輕撥亮那盞老舊的煤油燈,把爆裂的“氣球”口子上那圈較粗的橡皮筋小心地剪下來,然後再在上邊細心地一圈一圈纏上紅色的絲線,這樣就可以用它紮娘那綹灰黃的馬尾辮了。直至我到這家娛樂城打工後,我才正式改了口,再不管避孕套叫“氣球”了。我真是很無知,亦沒見過什麼大世麵,避孕套這東西怎麼會那麼多?廢棄的避孕套已在娛樂城後麵的那片凹槽裏堆成了一座小山。無數碩大的蒼蠅歡欣鼓舞地飛過來飛過去,它們喊著統一的號子,嗡嗡嗡的,瞬間它們的軀體被滋潤成了飽滿鮮豔的綠色。我在娛樂城先前也有過兩次較體麵的工作,後來卻淪為專門打掃傾倒這些穢物。剛來的時候,我看著那堆山一樣的東西很是心疼,怎麼會把如此多的“氣球”拋之於荒野?那是多少的錢?可以為多少的孩子帶去童年的快樂?又會為多少的母親姐妹做多少精致的紮辮套?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被我見到的那些穢物徹底否決了,甚至我不住地惡心嘔吐。再後來,我見得多了,就是再想吐已經吐不出來了。

現在,我卻不得不用到這個東西了,為了堵住我那四處通透漏風的身體。當然,我絕對不會用那些沾染了穢物的避孕套,我得找一個小時候玩過的那種完好無損的“氣球”。在娛樂城工作,找到這樣的—個“氣球”並不難。我很快就從遺落在床上地上的那些東西中挑揀出一個自認為最幹淨的“氣球”。我小心地用它把整個身體裹起來,我以為這樣我還是一個完整的自己。但是,這樣做還遠遠不夠,人們還會透過“氣球”看到我殘損的身體。我得盡量用得體的衣服完全掩蓋住我的身體,我害怕人們看到我身體上被挖出來的千百個窟窿,然後就謠言四起,說我是一個如何如何不檢點的男孩。問題是,我的確沒有什麼得體的衣服,像我這類在娛樂城幹粗髒活兒的人,店裏是從來不給發工作服的,我唯一可以替換著穿的那身衣服,還是娘在世時給縫製的,這身衣服我很少舍得穿。城裏的人們說,我穿上這身衣服那麼老土,一看就是鄉巴佬,一看就是沒見過什麼世麵,一看就是瞎鱉丁。而我現在更惦念這件衣服的好,穿這樣的土色布衣就沒有人會把我和那些喜歡追花惜月風流倜儻的男人聯係在一起,他們怎麼會穿這麼樸素的衣服?我有了我的自信,也敢抬起頭來光明正大地做回自己。

奇怪的是,如此豪華的娛樂城裏突然出現了無數碩大油光發亮的老鼠。它們看到我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居然抬起兩隻前腿向我頻頻點頭致意,似存感激。隨後,成群結隊的老鼠大搖大擺地在娛樂城裏到處遊走,每到一個房間就爬在汙物筒上舔食裏麵的穢物,甚至幾隻老鼠為避孕套上粘連的穢物而廝咬。怎麼會有如此多如此大的老鼠?這樣的場景似乎又在哪裏見過。我終於想起來了,大約是在爹去世前的那幾個晚上,家裏天天鬧鼠災。我爹得的是“黃病”,渾身上下皮膚泛著黯然的黃,尤其是那眼睛更是黃得嚇人。我娘砸鍋賣鐵帶著爹去求過幾個大夫,回來後淚眼婆娑著說,你爹的病沒治了,隻能躺在炕上等死了。我爹說,咱家就這一根獨苗,我走後你再找個伴兒吧,要不孩子怕是難拉扯成了人。我娘隻是流淚,流著流著就控製不住情緒了。她喋喋不休地說,我不會再嫁了,我一定會把咱們的兒子拉扯大的。其時,爹已吃不進任何東西,眼睛塌陷著,隻有一絲悠悠氣。但是,爹並不顯得痛苦,甚至還有一絲安詳在臉上。那時,我盡管還特別小,卻一直陪侍在爹的身邊,爹不睡,我就更不能睡。娘看著爹雖長籲短歎,但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伏下身子鼾聲如雷,娘為爹已經熬塌了身子。我就坐在爹的身邊,認真再認真地端看著爹的眉眉眼眼。我知道爹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想盡可能把爹的音容深深烙在心裏。爹會不時地發出些異樣的聲音,再細聽聲音卻不是發自爹的嘴裏,而是在地上的角旮旯。果然,—會兒從屋子的不同角落裏竄出來許多碩大的老鼠,它們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微光。這些老鼠似乎一點都不害怕我,任憑我拍打炕沿牆壁它們還是竄來竄去。老鼠們聚齊後像是發布一個什麼會,然後都聚在一個尿盆邊,它們爭搶著舔食盆裏的東西。一連四五天,老鼠們天天如此。第六天的晚上爹永遠地走了,那些老鼠竟然也奇跡般地徹底消失了。現在賓館裏突然出現了這麼龐大的一群老鼠,難道是又會有人要死嗎?是誰?當然,我斷定一定不會是我,因為我的身體盡管成了漏風的篩子,但是我感覺尚好,我更清楚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品行不端的事情。那會是誰呢?

我開始陷於深深的恐懼與不安中。其實,這種恐懼的心情不是現在才有的。自打我覺得長大了,告訴娘我必須得出去找自己的出路,踏上了異鄉漂泊的旅途後,這種惴惴不安一直伴著我的左右。隻是,最初我四處求職,還是找不到一份工作,便擔心我會像—條流浪狗餓死在街頭。而現在,我更擔心的是,我能否從一條狗的卑賤姿態努力向人的境界過渡。當然,我說的是那種有尊嚴感的人,否則我寧願自己是條狗。

但是,狗也是有三六九等級。每天從我的麵前會走過許多優雅的先生,和掛著珠光寶氣的女士。他(她)們或牽引或抱著一隻打扮得人時的漂亮的狗,它們都有溫馨的名字,或叫阿黃,或叫虎子,或叫寶兒等。我卻沒有名字,我隻有—個屬於我的代號:047。有沒有名字倒無所謂,我隻求能有份穩定的工作,能填飽我永遠處於饑餓狀態的肚子。我太容易滿足自己。不過,在此之前,我有過自己的名字,但那名字也僅僅是剛離開家鄉後自己姑且知道。對於—個長期生活無著落的城市流浪漢,誰還會在意你是哪的人,或是你叫什麼名字!這樣落魄的日子過得久了,我便也忘卻了自己還有個人名。

終於有一天,具體的日子已經記不清楚了,反正那天的陽光很迷人,一位黃發碧眼的老人走到龜縮在牆角的我麵前,嚴肅地告誡我說:“你一定要努力去做事,到時候會有個大轉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