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破殼記(2 / 3)

我在混沌無助中似有所悟。我真的站立起來了,我覺得我的四肢還是那麼強健有力。接著我忍住饑餓,再次去四處尋找著做事。我先後去過許多大小的工廠工地,或簡單或富麗堂皇的店鋪。我努力地向他們推銷自己,我說我還很年輕,我的年輕給因長久流浪而變得猥瑣的形容遮蓋了,我有的是力氣,可以幫他們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祈求他們給我一份哪怕是肮髒繁重的工作。

“滾出去!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無論是到哪個地方,無論是見到凶惡的漢子,或是看上去和善的老者,他們都顯得沒有一點耐心,不等我把話講完,就極不耐煩地把我連推帶搡驅趕出去。這樣的話像一柄柄刀刺在我的心上,我痛到了極點,但是我最終還是不得不選擇像狗一樣灰溜溜地離開。

我開始懷疑那位老人所說的話,我沮喪頹廢到了極點,便打算依舊重複以前渾渾噩噩四處流浪的日子。恰逢四月初八,楊柳依依,和風日麗,多麼美好的日子!街頭上的善男信女老老少少都向位於清遠街的北寺擁去,他們去乞求神靈能帶給他們好運。我忽然也意識到了什麼,就裹好自己粗布爛衣走向了北寺。我知道所有祈禱的人裏沒有—個人比得上我的虔誠;我也知道,所有祈禱的人沒有一個人的祈禱心願比得上我的簡單,神似乎不需勞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完全滿足我的心願——我隻求神靈能給予我一份哪怕不是工作的工作,我為此而能填飽早已幹癟的腸胃。可是。我竟沒有見到萬能的神。我還沒有走到神的所在,就被接連不斷的憤怒斥責聲喝退了:“滾開!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叫花子!”人們的嗬斥聲不斷地在我的耳邊蕩漾著,一點一點撕扯著我的心。我終於明白了,我已經淪落為—個叫花子了。我怎麼成了叫花子了?而我覺得自己此時更像是一條流浪狗。我步履沉重地走到一個其臭無比的水坑邊,水中的我蓬頭垢麵的,一身衣服肮髒襤褸。我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找不到工作的原因。我趕忙用臭水坑裏麵的水,去洗滌滿頭滿臉的汙濁,然後又打開隨身攜帶的布袋,換上了母親親手為我縫製的那身布衣。我驚奇地發現我像是換了個人。我終於得以興高采烈地拜見到了神,我哀傷無比地向神展示了我瘦骨嶙峋的身子。然後,再滿心歡喜地帶著奢望打算尋找可以填飽肚子的工作。我果真出奇地幸運。我剛走出北寺,步下第十級台階,就被一個穿著考究的人擋住了去路,他隨手把—塊骨頭拋在地上。我實在太餓了,如獲至寶,貪婪地吮吸著殘留在骨頭上的殘汁和星星點點的肉腥子,然後再滿懷感激地跟在那人屁股後,隨時等待他再施舍給我一截骨頭,或是半個窩頭。那人得意地笑了,說,一看你就是一條忠於主人的狗。我是一條狗?終於有人看出了我是條狗!我欣喜自己能遇到了“伯樂”,並很快果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狗,又怎麼樣?能吃飽飯的狗自然也是幸福的狗。我為得到那個“主人”的肯定而極度興奮,我甚至立刻趴在地上,晃著屁股搖尾乞冷,祈求他允許我能永遠追隨在他左右。那人卻說,可惜你不是一條好狗,有你在我的身邊,我會很沒麵子。不過,你倒不是一無用處。他說,你可以去我的娛樂城做些事情,但前提是,必須永遠保守狗的忠誠。我當時高興壞了,我真的要感謝聖明偉大的神!同時,我也要感謝那位黃發碧眼的老人:“你一定要努力去做事,到時候會有個大轉機的。”我極相信這位老人的話,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努力做到從狗再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從此,我成了娛樂城起早貪黑愛崗敬業的047號。

娛樂城生活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麼愜意歡樂,相反我過著比做流浪狗時更膽戰心驚的日子。

有一天,娛樂城的外麵聚集了很多人,現場有些混亂,人們都把目光瞥向了這棟樓,神色那麼慌亂。這些人都是娛樂城的員工,因為他們的身體上都掛著和我一樣如同狗的編號,其中還混雜著幾十個靠出賣肉體賺取利潤的“雞”。這樣把她們說成“雞”,我總感覺對她們是莫大的侮辱,可是別人都這麼叫,我作為一個狗輩無力改變她們的現實。眼見娛樂城那棟樓歪七扭八搖搖欲墜,霓虹燈卻依舊閃閃爍爍瘋狂張揚,好像是整個世界馬上有被顛覆的危險,並且不斷從娛樂城的牆體中往外滲血。那血汩汩地流著流著,“雞”們就—個個臉色蒼白委靡不振,不久後都幹癟如柴。過了須臾,娛樂城又恢複了往日的繁盛與安詳,員工們有條不紊地做著手中的事,“雞”們照舊妖豔若花,帶著一股股熱浪往來穿梭於各個房間。

這是怎麼了?我問自己。可是,我根本弄不清其中的緣由。聽人說,這家娛樂城過去是市裏—位領導的親屬開的,故不見任何離奇的事。現在,剛換了個老板,就是那位施舍給我骨頭,喚我為狗,然後又拉我進娛樂城的人。自打他接管了這攤子,許多的怪事就接踵而至。娛樂城的老板似乎也很茫然無奈,每天到各個寺廟,去給財神爺、關老爺、土地爺等主宰他命運的神進獻香火。他在神的麵前卻也頗似一條狗,他甚至不惜放下架子,用舌尖去舔神裸露在外的肢體。可是,不管老板如何祈求神靈,該發生的事情還是在發生。有人說,還是現在的老板舍不得多花幾個香錢,難以打動諸神,要不就是他本人的秉氣低(壓不住邪氣)。

按理說,娛樂城發生什麼事情和我們這些在下裏打雜的狗不應該存在因果關係,可是,事情往往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我們幾十個打雜賣命的狗,開始本來和娛樂城看家護院的幾條真正的大狼狗同食一鍋飯,該是沾了那些狼狗的光,我們的碗裏居然偶爾有肉。後來連續發生了幾樁事情,我們隻好另開爐灶了。我們的夥食再不如那些狼狗,要不就是等狼狗吃剩後的殘渣才是我們的正餐。這裏,不妨先說說娛樂城發生的幾件事。

好像是娛樂城來了幾輛頗似消防車的車,但那些車怎麼看都是活脫脫的甲殼蟲,行動慢不說,警笛的鳴叫聲還蓋不住娛樂城裏“雞”們放蕩的浪笑。幾個穿製服的人樓上樓下不停地查看,但總是有十幾個妖豔的“雞”柔若祥雲款款,伴在左右。當檢查人員打開消防水閘後,從裏麵源源不斷地冒出了油。怎麼會是油呢?我當時就大驚失色。我到娛樂城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專管消保安全的設備管道。也就是每天要不間斷地查看,防止有人動這些設備的任何—個部件,當然也包括我。娛樂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執法人員理所當然先要審訊我。我本來餓瘦的身體還沒有得到恢複,看到這種架勢更是慌得沒了魂兒。我的身子像一片殘敗的樹葉,輕飄飄地一搖一擺,似乎永遠保證不了自己安全站立的姿態。我是那麼委屈,整個消防管道原本都是水,可是老板在短暫的時間裏就積累了很多油,多到沒地方放了,最後想來想去就把油貯藏在消防管道裏。老板說這樣做是最安全的,還讓我嚴守秘密。正當我六神無主的時候,老板竟突然出現了,先是暴打了我一頓,說我這條狗是如何如何不盡責,娛樂城怎麼會有這麼多油!分明是我盜竊了他人的油貯藏在管道裏。我是那麼地不堪一擊,很快就癱倒在地上。幾個甲殼蟲一樣的東西高高舉起堅挺的喙,把管道裏的那些油都吸幹了,它們的體型瞬間變得碩大,隨後慢慢地挪動著身子,走了。

我好冤啊,我怎麼能是偷盜的賊?即使是我真的有這個能力,我為何不用這些油中的點滴去喂養我幹癟如樹葉的身子?這世間似乎還沒有一個竊賊甘願瘦骨嶙峋去做一個吝嗇鬼。可是,我是老板招來的一條狗,狗是從來沒有話語權的,狗得忠於主人。不知怎麼了,我忽然竟有了潛意識,是那種狗與人角色過渡轉換中,一種模糊的,但又不能確認的潛意識。我總覺得還會有事情發生,所以,我得小心再小心地認真做好自己的工作,我害怕丟掉了這份工作後的饑餓和孤獨。更主要的是,黃發碧眼老人的話還是在耳邊縈繞:“你一定要努力去做事,到時候會有個大轉機的。”所以,為了這個轉機,我必須得忍辱負重,我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

這事過後,老板馬上更換了我的工作,他讓我負責娛樂城的“緊急預警”。也就是說,讓我密切注意娛樂城外麵的動向,一旦發現有可疑的執法檢查人員到來,就趕決按響預警警報。老板告誡我,你得拿出狗的敏銳與機智。我哪裏敢怠慢,隻得高昂起脖子,盡量地抻長挺直,雙耳不斷調整方向去收納外麵異常的聲音,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視著娛樂城門外。

可是,我的運氣是那麼糟糕。沒多久,娛樂城的大門被封了,原因是涉嫌非法經營。當時的情況是:我的確是以狗的機警與敏銳發現了娛樂城門外走進了幾個不同尋常的人,這些人和來此消遣的嫖客不一樣,他們故意顯示出那一身的凜然正氣。我當時就果斷地摁響了警報。問題是,有幾個“雞”已經聽到了樓道裏“預警”的反複警報聲,但是,她們卻沒有絲毫的緊張,或者試圖趕快躲避,而是依舊赤身裸體地纏著那些狂歡的嫖客。隻是,在她們的表演中,又多了—個手執畫筆的看客,旁邊是花花綠綠一碟一碟的顏料。之後,執法檢查變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答辯。檢查人員說,她們涉嫌賣淫嫖娼;“雞”們卻說,她們正在搞人體行為藝術。當然,行為藝術中包含性行為藝術,難道藝術的本身就是法所不容?畢竟,“雞”們是鬥不過執法者的,法是執法者熟稔的可以讓你生,又可以讓你死的法,那法總是會引經據典,細到第幾條第幾款,你縱然花言巧語也難脫其中的框框。不過,莫擔心,任何事情都是有轉機的。娛樂城剛封了一天,老板就押解著我去投案自首了。老板指著我的脊梁對執法者說,他的職責就是監督與防範娛樂城的不軌行為,娛樂城出了這麼大的性質惡劣的事情是和他分不開的,事後他還把那些“雞”都放跑了,以消滅罪證,實在是法不能容。我當即像狗一樣哀號起來,並試圖想大呼冤枉。執法者早看出了我的動機,說,天下哪有犯法者甘願服法呢?我當日就被拘留了,而娛樂城的大門當日又豁然大開,“雞”們依舊光鮮照人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