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毀壞的生活中,總能照進一絲微弱的光亮。卑下的社會地位、物質的困窘沒能阻擋主角對夢想的追求。他們身上有一種優雅的品質,努力追尋著生活中明亮的一麵,內心的潔淨未被現實粗暴地占有,美好的情懷在心底頑強地生長著。他們多愁善感,是高蹈的精神貴族,峨冠博帶的行吟歌者。也許,有人會提出疑問,民工或農村孩子哪有此等文藝氣質?我卻認為,好小說都是偏執的。
是的,理想主義,一根柔弱而堅韌的蒲草,不合時宜卻依然令人熱血上湧。如此寫來,小說已別有風韻。但假如僅止於此,仍欠臨門一腳,無法一擊得中。
好在作家們已足夠老練,耐心地等待,再不動聲色地亮出底牌。
最終,《天籟之音》裏的石岩以飛翔的姿勢從高空跌落。令人揪心的是,他日夜牽掛的妻子,一個啞巴,聽聞噩耗,將怎樣發出悲愴的哭喊?世道對弱者的戕害和淩虐,令人肝腸寸斷。我希望,在另一個世界裏,石岩能過上寧靜美好的優質生活,那地方是天堂,纖塵不染,光華回蕩,仙樂飄飄。
《外鄉父子》裏的拾荒男人終究未能重拾畫筆,他也不再愛幹淨,形象委頓邋遢,並因盜竊而流離失所,他身上的光彩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徹底消解。可以說,《外鄉父子》這部小說雖然形似“打工文學”,但精神氣質上卻高標卓然,展示了作家對邊緣族群生存狀態的深刻洞見,提升了此種文學類型的境界,是令人驚喜的突破。
《櫥窗裏的女人》中,小武的母親為求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將丈夫從鄉村逼入城市。他們以為城市裏遍地黃金,能讓生活實現跨越式發展。結果丈夫以追債為業,體麵優渥的生活遙不可及。夢想支離破碎,情感也被侵蝕,夫婦二人各結新歡,歡情已逝,親情淡漠,孤獨的孩子小武隻能靠櫥窗裏的冰冷女人來獲取溫情。
這樣的小說,多像一把漂亮的小刀子。尖銳,暴力,真實得可怕,寫出了深圳人的內傷。漂泊的人們享受不到都市的福利,靈魂中卻自有其高貴浪漫的一麵;城市生活中存在詩性,但這種詩性很難嗬護,極易毀壞,稍縱即逝。擊中我們內心的,正是這個詩性被扼死的過程。社會昂然前進,總有一些東西,要作為代價被犧牲掉。
幾部作品在敘述調性上都保持了克製,日常生活如溪水般流淌出來,沒有金剛怒目式的憤慨,卻有對人物心靈最輕柔的撫摩。敘述的冷靜和人物精神世界的焦慮緊張,形成了一種撕扯般的張力,令人感受到—種深刻的疼痛和無奈。作家的現實關懷不再浮於表麵,而是鑽探進生活的內核,接近終極,直抵本質。
小說是作家最隱秘的心事。在小說中,我感受到幾位作家骨子裏的敏感、孤高、書生意氣、不切實際,我願意這樣理解,他們或多或少,就是自己筆下的人物。他們的創作為當代城市文學提供了新的開掘角度,小武、石岩、拾荒男等形象也充實了底層文學的人物譜係。
作家的勞動神秘玄妙,有強烈的私人風格,任何收納和統攝都會造成遮蔽,但深圳畢竟是他們共同的平台。對於深圳的作家作品,外間易有標簽化的偏見。事實上,深圳文學雖不喧鬧,卻一直款款前行。作家們宛若一味株熱帶植物,在南國適宜的氣候中長勢洶洶,葉片肥厚,汁液飽滿,自足而自在。評論領域中,於愛成、張若雪、湯奇雲、黃永健、王素霞已頗有建樹;創作方麵,出身學院的南翔、曹征路蔚然大家,吳亞丁、俞莉、吳君、丁力、孫夜、秦錦屏、宋唯唯、弋鏵、謝宏、蕭相風、林培源等作家各具特色,作品不斷結集出版,並屢有長篇佳作問世;畢亮、厚圃、衛鴉近年來更是聲譽鵲起,中短篇小說被收入各類年度選本,具備了一定的知名度和研究價值。有這樣一個成名於本市、能代表本市的優秀作家群,“文學深圳”終將出落得儀態萬方光彩照人。
附錄:
《櫥窗裏的女人》,作者厚圃,榮獲第二十二屆台灣聯合文學新人獎
《天籟之音》,作者衛鴉,榮獲第二屆“茅台杯”《小說選刊》年度文學獎
《外鄉父子》,作者畢亮,榮獲《作品》雜誌社“全國打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