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的珍珠是外鄉男人臨摹的凡·高名作《向日葵》,這幅明朗豔麗的畫作從黯淡的凡俗生活中跳脫而出。《向日葵》不僅是一幅畫,也是—個巨大的隱喻,關於理解和隔膜,關於生存和消亡。金黃色的向陽之花,沸騰的生命力和灼熱的激情,讓一個平淡無奇的城中村男人變得魅力獨特、難掩光芒。
沉重的話題遇到輕盈的意象,小說終於飛離了現實,一不小心就墮入俗流的老故事大放異彩。一個空靈的意象,能讓人世極深的小說,忽而超然出世。距離拉開了,藝術品也就誕生了。他們亦深諳騰挪之道,歌聲、櫥窗女人、凡·高向日葵不但被安放在最合適的位置上,而且充分調動反複出現,如重章疊唱般,充盈著蕩氣回腸的複調之美,散發出濃烈的詩意。
短篇的大忌是過於實在,過於典型,一眼看透,不堪玩味。當題材無法偏僻時,瑰奇的旨意、陡峭的文風就是創作的意義所在。絕妙的意象被委以重任,用來鋪敘,用來變奏,用來提速,讓小說在隱蔽和表現、切入和疏離中達成了平衡,讓小說直麵現實,又如夢似幻。石岩的傾聽,小武的臆想,撿破爛男人的畫家夢,看似荒謬,卻以另一種方式接近了生活的真實。
作家在小說中一旦側重意象運用,往往更懂得控製和抽離,小說的姿態也更加開放,不以解決問題為樂,更鮮少大肆議論、判斷是非、過度抒情。黃金短篇潛龍勿用,垃圾短篇亢龍有悔。
短篇並不擅長講述一個一唱三歎的故事。而是從意味、哲理、藝術表現力上另辟蹊徑。字數雖短,韻味卻長,可謂短得千波流轉。三篇小說皆是典範之作,作家為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找尋到最精美的載體、最精致的藝術形式。
短篇小說的審美價值,在於含混、模糊、駁雜、陸離,文字間充滿著恍惚的美、魔幻的場、浪漫的氣質和奇異的美感,帶有形而上的色彩和哲理化的追求,有寓言的抽象和豐富。寫作短篇小說,好比挑戰競技體育中的高難度動作,從考驗技術的角度而言,我認為上述作家,動作完成得優美舒展,已深得個中三昧。
人物:泥濘裏開出一枝高蹈的花
邊城的寂寞,不僅是地理概念上的,還有文化意義上的。深圳人向來不乏野心,卻少了點理想。理想太凝重,或者,是多餘而無用的。深圳人缺心少魂,離物欲很近,離夢幻太遠。冷漠和遲鈍是理想主義最頑固的敵人,呼喊和反抗顯得清純而無知、天真而空洞,缺少共鳴,杯水車薪。我們的時代騰空而起,遠離了滋生理想的土壤。
比如說深圳的女人,遠望時灼灼閃光,近觀雖妝容精致,卻難掩眼角眉梢的疲態,一臉風霜之色,令人悚然一驚。她們大都缺少安逸生活的滋養,又急於過上人人稱羨的日子,反映到麵相上,就少了些眉目疏朗、神情溫婉的韻味,偏離了日常性的舒緩和恬然。
這座欲望之都、野心之城,總能帶給人們巨大的觸動甚至是顛覆。一座新城,曆史感和審美品味欠缺,但這裏的文學資源並不匱乏,匱乏的是思考能力和文學見識。
在作家筆下,看到主人公被城市生活方式異化,苦大仇深,拒談理想,我並不意外,也很難動容。生活不是文藝片,逼仄的生活確實容不下一張理想主義的麵龐。
深圳米貴,居大不易,聲名狼藉,斯文掃地——也正因為如此,文學應當挺身而出,叩動理想之門,為堅硬冷峻的都市增添幾絲夢幻和柔軟,熨平那些動蕩不安的內心。能在深圳堅持創作的人,勢必意誌堅定,對文學有一種純粹的癡迷和熱愛,而且心靈深處,保留著強烈的理想主義情懷。
所以,好比泥濘裏開出一枝高蹈的花——《外鄉父子》裏的抬荒男人執拗地熱愛凡·高,在生活重壓下,把自己和父親收拾得整潔體麵;《天籟之音》中塑造的農民工石岩始終渴望飛翔,能奇跡般地聽到啞女唱歌;《櫥窗裏的女人》一文中,厚圃的兒童視角格外意味深長,東門步行街是城市欲望的中心地帶,消費主義時代的欲望代碼,霓虹櫥窗更是一個集中展覽奢華的場所,塑料女模特高傲美豔珠光寶氣,成年人在櫥窗裏看到尊貴時髦,男孩小武卻從中發現了母親般的女人,就像聖埃克蘇佩裏在《小王子》中寫的那樣,隻有孩子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