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峭壁上的雪蓮花(評論)(1 / 3)

——對深圳作家獲獎短篇小說的評介

深圳青年作家作品小輯(二)

作者:蔡東

優秀的小說家,首先是自覺的文體家。而短篇小說無疑是作家操練技藝、精耕細作的最佳舞台。短篇的創作格外強調慧心和才氣,對作家的技巧、思維能力和藝術智性要求甚高。

對講故事來說,中篇最適當,故事簍子大都擅寫中篇。若欲展示實力,選擇長篇是策略的。短篇的遺憾總是很多,短篇往往短而不完滿。完滿既指結構上的,也指文氣上的,旨意上的。短篇小說最後的加速,怎樣才不使人感到突兀?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講出—個餘韻無限的故事?短篇的無限風光,在高山之巔,在懸崖絕壁。創作短篇,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活動,也是一次驚心動魄的采擷香花的曆險。

當評論家還在用觀察和猶疑的目光打量深圳文壇時,厚圃、畢亮、衛鴉等作家已憑借出色的短篇發出聲音:深圳青年作家不但起點高,而且成長迅速。他們心態沉潛,技術成熟,對城市生活有敏銳的感受力,正是在他們的小說中,我看到了一座奇幻的“文學中的深圳”。作為深圳人,我心懷熱望,希望通過他們的建構和抒寫,深圳能像上海、香港、台北一樣,搭建起一座文學意義上的都市。它擁有自己的《長恨歌》、《我城》、《台北人》,文本和城市相映成趣;它沉澱出萬千風情,氣質獨特,內蘊豐厚,當人們提到它時,即刻會意一笑,莫逆於心。

意象:一顆暗夜裏熠熠生輝的珍珠

美國長篇名著《飄》正逐漸陷入到尷尬的境地,通俗讀物的多角戀情節,笨拙的現實主義,缺少讓讀者獲得適當美感的距離。從這個意義上說,短篇小說的美感幾乎是天生的。短篇使作家獲得了一種觀察世界的奇妙角度和適宜距離,一個有天賦的作家,能敏感地發現並利用此種優勢。

若幹年來,華麗的深圳一旦遭遇灰暗的底層,必有城中村、打工仔、貧困、苦難、死亡等符號充塞其間。作家們有生活積累,有控訴衝動,但這類寫作,一來存在嚴重的同質化,其次怨氣衝天,來不及把經驗做出藝術處理即噴湧而出,失之太實,缺少錘煉和敘述空白,技巧的稚嫩和語言的粗糲令人瞠目。

終於,深圳等來了這樣的小說:厚圃的《櫥窗裏的女人》,畢亮的《外鄉父子》,衛鴉的《天籟之音》。它們既現實,也夢幻;既骨幹精瘦,又無限擴張;既悲天憫人,又舉重若輕。就內涵而言,衝破了簡單的城鄉二元對立,對社會的思考更加通透,對人生的挖掘更為深入。從技術層麵來看,構思精巧,手法現代,彰顯了敘事的複雜和多樣。

太陽底下無新事,芙蓉姐姐腆肚撅腚的輝煌已成浮雲,聳人聽聞將越來越難。三部小說的故事架構並不新鮮。《天籟之音》是農民工之死的一個版本,結尾是建築工人石岩毫無懸念地從腳手架上跌落;《櫥窗裏的女人》講述了鄉下孩子小武進城尋父的經曆,可看作秦香蓮故事類型的變異;《外鄉父子》記錄了一對異鄉父子在城中村裏拾荒度日的生活。

三部獲獎作品特質鮮明,又具備共性。深圳是敘述的空間背景,邊緣人的城市生活是小說題材,但對短篇來說,背景和題材不是第一位的,創造性和想象力才最重要。短篇容不得老實、拘謹和中規中矩,需要智慧和機巧,並寄寓深切的意味。

如何讓似曾相識的悲情故事完成超越?我相信,在將素材變成小說的過程中,作家們曾反複思量,遲遲不願動筆,直到那一刻的到來,靈感波瀾壯闊,洶湧而至,他們找到了一顆暗夜裏熠熠生輝的珍珠,於是,終結洪荒,衝破混沌,無邊的黑夜被照亮,天朗風清,如有神助。生活事件被點化為藝術,毛蟲羽化成翩翩蝴蝶。好短篇,靈思妙想,亦老謀深算,是為天賜神緣和精雕細鏤的交融。

衛鴉的珍珠是男主人公“石岩”耳邊的歌聲,歌聲從千裏之外飄來,演唱者是石岩的啞巴妻子。縹緲的歌聲在精短的小說裏,縈繞盤旋,嫋嫋不絕。天籟之音,是情節要素,也是完美道具,破空而來,如泣如訴。

厚圃的珍珠是“小武”眼中櫥窗裏的女人,陌生的都市,櫥窗中流光溢彩的模特,幻化成慈愛的母親,溫柔地守護著小武。當作家為孩子找到這個意象時,小說已成功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