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羊的群
小說
作者:冶生福
1
記得父親去世那年,姑父從家打來電話,說他要到我家給父親轉墳。
第二天接到一個電話,是個本地號,接通後是姑父。由於單位上的一點事,我耽誤了一會兒。後來,手機怯生生地響了一聲就斷了。出現在姑父麵前時,姑父就站在一家商店門口。
姑父到我家時,總要背幾個大提包,包裏有核桃、蘋果,還有我們未見過的玉米棒,那時我們拿出去到處炫耀。姑父離開時,父母又給他帶足下次的路費,直到現在這種傳統還保留著。
這麼多年了,姑父的打扮似乎沒變過,敞著棉衣,外麵的棉衣短,裏麵的中山裝長,中山裝的大襟就在棉衣底下羞澀地探頭探腦,中山裝上的懷表鏈子一閃一閃的,方頭方腦的布鞋上的塵土似乎隨時就會滾落下來。
姑父一手提一個小布袋子,一手拄著木頭拐杖。我連忙接過袋子,袋子的重量一下扯直了我的胳膊。姑父說,家裏也沒有好點的東西,帶了點大豆麵。
剛要走,姑父滿臉通紅,欲言又止,商店老板招手讓我進去,原來姑父的電話費還沒有付。老板說你親戚沒錢還想用一碗豆麵來頂電話費呢,他把麵袋寶貝似的提了半天。
走了幾步,見姑父還站在那兒,我說電話費給過了,姑父的臉又紅了,跟了上來。姑父訕訕地把小偷割爛的衣袋給我看,是從外麵割的,齊齊的一道口子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我在前麵,姑父在後麵,我直接到一家清真飯館要了最好的炒麵片。姑父說一碗牛肉麵就行了,別浪費。姑父還是吃完了炒麵片,盤子幹幹淨淨,一片菜葉都沒剩。
姑父一到我家,就急著洗小淨給父親上墳,他說要給我父親上一個月的墳,這麼多年了,說走就走了,說著說著,眼圈紅了。
說實話,姑父的《古蘭經》念得確實好,在父親墳上,全滲進了我們心裏。
2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昨天,姑父打來電話,讓我去他家參加他的討白儀式。今早,我就早早地坐上了去姑父家的汽車。
窗外是小峽,經過小峽就到了平安,一過平安,樂都縣的村莊這裏一片那裏一片地零散起來。
蘭西鐵路、湟水河與公路時而分離,時而糾纏,兩麵的大山沒有給它們多少空間。民國時候湟水河成了筏客子的天下,鐵路建成後,霸道的火車成為重要的交通工具。父親在煤礦下井,挖了一輩子煤,也能勉勉強強推推日子,據姐姐說,父親常用袋子裝上煤塊,裝上火車,送到民和海石灣站,姑父駕著馬車從海石灣站拉回鬆樹莊。現在算來,也送了很多煤,但父親嚴格控製著我們自家的用煤量,至今我姐還頗有微詞。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顛簸,民和峽口呼地擠壓過來,走了不遠,就到了鬆樹溝口,從溝口到姑父家還有幾裏路,我付了兩元錢坐了摩的,邊走邊打聽。
和我想象的一樣,鬆樹莊也蓋滿了磚瓦房,兩層樓為數不少,大多數人家用鋁合金門窗封閉了院子,路邊還有不少人在和水泥拌沙灰拉磚塊,攪拌機的聲音響了一莊子。
遠遠地從榆樹樹梢上看到了村裏清真寺的鍍金月亮,大氣漂亮,我想這就是當年姑父曾提到的那座清真寺了。那年,姑父在我家住了幾天,他說他是清真寺裏的鄉老,清真寺漏雨,變成了危房,寺裏的人認為姑父在大通有富親戚,派他來化點錢糧。
父親就和姑父提著拜氈在清真寺門前化錢糧,化錢糧的人太多了,許多人漠然視之,可能是父親和姑父的白胡子起了點作用,他們還真化到了幾百元錢。姑父對我們子女們抱有很大的希望,於是父親叫來我們五個人,我們也舉了乜帖,但我心裏憋得慌,姑父家裏條件差,不為自家操心,卻為村裏著想,村裏人為姑父著想了嗎?
我說,這些錢你可以個人花。姑父說這是給清真寺的,我不能用。我說,這是我們大家給你的,你家裏困難,給不給清真寺,你個人的舉意,你個人做主。姑父低下了頭,父親朝我投來讚賞的一眼,我裝作沒看見,但心裏還是有了一點兒小得意。
表兄早等在村莊路口,拐過了幾個巷道,轉過幾個彎,又經過了幾道大鐵門,便到了一座二層樓前,這應該是姑父家了。
可表兄羞澀地把我領向旁邊的一座土門,土門突兀地出現在眼前,著實讓我吃了一驚。這土門是拍電影最好的外景,幾十年前的木門,幾根木頭漫不經心地隨便一搭,再鋪點柳梢,抹上泥就算是一個門了,鐵扣黑中帶黃的顏色總讓我想起過去。
門楣上釘著好幾個五好家庭的牌子,牌子上的紅色在日光的加工下變成了淡黃色。門頭上的草富有想象力地瘋長著,兩扇木門上有兩朵彩色粉筆畫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木門也不嚴實,中間像夾過石頭似的,委屈地露出了一個大豁口。
院子還挺大,姑父家北靠黃土山,東麵西麵南麵全是二層樓,包圍在土山和密密的二層樓中間。在這鐵桶似的院子裏,我懷疑還有沒有陽光。在農村如果擋住別人家的陽光,鄰裏之間總是要鬧一陣矛盾的,好在院子裏還種著果樹,栽著花,花開得精精神神的。
姑父前院和後院的房子似乎相隔了很多年,差別很大,前院是磚牆紅瓦房,後院卻是黃泥小屋,讓人突然有一種穿越時空之感。一個是西裝革履,一個是破衣爛衫。黃泥小屋的柱子細得像椽子,椽子細得像草棍,低矮破舊,一伸手就能摸到椽子。我真擔心一場大雨,這座房子隨時就會變成一堆混雜著木頭渣兒的碎土堆。我二姐說,二十年前她來參加老大婚禮時,是這木房子,二十年後還是這木房子。讓人想不通的是姑父沒有搬進瓦房,依然住在後麵破屋裏。
3
姑父還是老樣子,白短胡須,臉色透點亮氣兒,謙恭靦腆,如一麵平靜的湖水,皺紋如湖中投進一塊石子後凝固的波紋,成了這湖水永恒的記憶。這樣的人怎麼會得那樣的病呢。有時命運就是那一塊投進湖水的石子,看不清飛來的方向,也辨不清飛落的地方,隻嗵的一聲就改變了生活的模樣。照姑父的話說就是前麵的路黑著哩,人是無法知道明天將會遇到什麼。
姑父披著衣裳靠在炕角的被子上,一看到我,硬拉著我上炕。炕煙味彌漫在整個房子裏,似乎這炕煙味在牆上凝固了好多年,輕輕一摳,就能摳下一大片來。
阿娘跳下炕,爐子上忙活起來。一會兒工夫,一碟子油香,一碗熱茶端上來了。我努力地勸姑父吃點,姑父搖了搖頭。
透過有著二十年曆史的木窗望去,姑父的家孤苦伶仃,滿懷心思。姑父的五個兒女在這裏蹦蹦跳跳地長大,又一個個地走遠,最終陪伴姑父的隻有那棵蘋果樹和不知留了多少年宿根的大麗花。
羊肉的味道似有似無地從廚房裏飄來,漸漸灌滿了整間屋子,又牢牢糊在那些炕煙味上,姑父硬讓阿娘去撈羊肉,我說明天的事要緊,拉住沒讓動。
我記得阿娘在電話裏曾說過,姑父有一群羊,但我沒看見,也沒聽到羊叫。
羊群上路了,全上路了!阿娘望著空空的院子答非所問。
全賣了!看著我疑惑的樣子,阿娘又加了一句。
姑父說,還說那些幹什麼哩!阿娘才停下來。
為了喂這群羊,老兩口吃盡了苦頭。
每次我們請姑父阿娘到我們家小住時,姑父隻住兩天就走了,他總說家裏沒人管孫子,沒人管羊。
那天應該是秋老虎發威的日子,鬆樹莊的盤山路上移來了一堆草山,移動草山的人就是姑父和阿娘。胡麻草長長短短蓋住了拉車的姑父,也遮住了姑父的眼。姑父透過胡麻草,探尋著山路的坐標,捉摸著路中石子的方位。這條土山路姑父不知走了多少年,可這會兒翻臉不認人了。一根長長的繩子從車軸上引出去牢牢套在阿娘的肩頭上,草山時而停下,時而挪動,如一隻船在旱土裏挪,村裏人見了都忍不住幫著推一段路。
姑父阿娘成了黃土路上的纖夫,眼前隻有在胡麻草裏搖晃的土路。回家後,老兩口在炕上躺倒了,孫子們還沒有放學回家,窗外是一樹又一樹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