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

散文

作者:帕蒂古麗

在我回喀什伽師,找到了父親的親人們那年,我肩背上那塊胎記表麵,先冒出一層巴旦木花苞一樣的小紅蕾,然後小紅蕾裂開小口,伸出一粒粒紅舌頭,像是要開口說話了。

我擔心這塊皮膚會越發作越厲害,伽師的姑姑說,也許全發出來了,那塊經常發癢的皮膚就徹底治愈了。

我一直把這塊胎記,比喻成維吾爾族父親、回族母親的血脈沒有很好地融合的標記。

也許父親鬱結了半個世紀的鄉愁,在我到了喀什伽師之後,終於從我身體上,這塊血液混合不均勻的胎記上揮發出來。淤積的血脈,以全身出疹子的方式展示出來。我感覺父親鬱結在我身上,那一股血脈打通了。

在祖源地,原鄉之水灌溉我,洗滌我,沐浴我身體上巴旦木花兒一樣的小紅蕾,沉著的色素,隨著血脈的暢通,由表皮融進了我的體內,並由我暢流的血液逐漸代謝。皮膚經過陣痛奇癢後,一層層蛻皮、潰爛流水,變得平展光滑。

多麼神奇的原鄉之水,多麼神秘的血脈連接。祖源地的水土,為我換了一塊新的皮膚。跟別的地方皮膚相比,這塊曾經長過胎記的皮膚,隻是缺少了用來透氣的毛孔。

我有時禁不住猜測,難道我出生時,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我身上打下了這個記號,標記和預示將來我會返鄉,去尋找萬裏之外,失散了半個多世紀的血親。

也許這個胎記是我出生時,父親許諾的一個心願,就像他標記他的那匹馬一樣,父親隱秘而強烈的願望,紅烙鐵般熾熱地烙印在我的肩背上。這塊胎記是父親的印章,是他為我接的第一個虔誠的都哇。

我父親年少時遠離祖源地,也許無法承受思念的重量,歿的時候,血液都堵塞鬱結在心髒。他的胎記,長在被思念洞穿的心壁上。

借由父親的口喚,我才帶著家族的胎記,來到了父親的出生地,喀什伽師縣和夏阿瓦提鄉的喀爾薩村。我相信我的出生,或多或少寄托著祖輩神秘的心願。親人在前世向後人無法傳達的願望,會以神秘的方式,在子孫身上留下一些痕跡,比如一顆痣、一塊胎記。親人的願望,我背負了半個世紀,借由這塊胎記才明白。

那些父親在伽師鄉下的親戚,被我找到的時候,他們對早年出走的我父親濃厚的思念,在見我之前的半個多世紀,已醞釀成地火或湧動的暗流,遇到了我即刻噴湧而出,他們用親情淹沒了我。

他們掩埋在內心深處的親情,像在地下埋了一個冬季,熬過了漫長寒冬的葡萄藤,遇到了春天,本來蜷曲的藤蔓蓬勃茂盛,抽枝拔節,膨脹的根係使地崩土裂,不管不顧地伸展過來緊緊地簇擁著你,讓你來不及審視就徹底陷入。強大的血脈,破土重生。

用姑姑的話說:感念造物主,隻要不死,親人總會有相見的一天。

正當我寫下姑姑見我時,念叨著上麵這句話,她恰巧從伽師打來電話。她的聲音看似暫時切斷了幾分鍾我的思緒,實則是給了我“聯通”這個概念確切的解釋。我們之間的親情感應是那麼強烈,我們的血脈是貫通的,時間和距離都無法阻隔。

感謝上蒼,伽師這一股父親的血脈,幾十年來還是那麼集中,沒有任何大的遷移。緩慢的變化速度,讓我得以在父親離世後,再回來尋根時,還能夠在原地找到他們。他們對年少出走,一生未歸的我父親所有的感情,都加在了我身上,我的心被他們濃烈的親情浸泡。

在我現在居住的沿海城市,男男女女個個皮膚細膩白淨,出生時的那塊胎記,可能已經淡到看不見了,或者被他們用現代的美容手段清除了。新的城市移民越來越多,人們變得不再那麼念舊。那些背著土特產走親戚的山裏人,在越來越嶄新的城市,變得有點不合時宜。

城市一天一個變化,舊的,一律被新城扔在新房子的門外。過去,越來越變得無從說起。他們隻隔著安全的距離,觀望過時的親情。似乎與過去過於親熱,就會有一雙從暗處探出來的手,把他們的衣服掀起來,讓那塊代表著過去的胎記露出來。

基於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我不大願意去新型城市或大都市裏走親戚。那裏現代的商業氣息能把再濃的親情,都逼退到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讓你與金錢和利益赤裸相見。我想這也是人們青睞古老城市的原因,那裏尚殘留著與城市麵貌大體相對應的傳統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