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血脈

散文

作者:胡亞才

在我的印象裏,從陽春三月開始,經過完整的一個夏季,到漸進深秋,史河兩岸的日子從未陷入更深的陰暗和憂鬱,它不像別的地方,天空自己遮擋著自己,低垂著,時刻醞釀著一場又一場黑色的危險的暴風雨。在許多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過後,史河兩岸總會適時迎來一場賓至如歸的降水,每一次即將來臨的雨水在遠方等待著、埋伏著時,空氣中充滿了老成持重的沉吟,開始飄蕩起帶有雨水、濕氣和新鮮的微風的味道。在人們仰望的視線中,不時劃過顫抖著向上翹起身子,箭一般的黑白相間的燕子。大地上,植物的葉子拚命長出、展開、伸延,枝或莖便愈發飽滿,樹木鬱鬱蔥蔥,杉樹、楊樹似劍直插雲霄,銀杏端莊厚重,金黃滿身,碩果累累,一個又一個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鳥巢安穩地築於不同的枝頭,鳥兒來來往往。莊稼朝氣蓬勃,田野裏欲望中燒,無度地繁殖著健康的綠色。村莊裏的狗總是精神抖擻,拿鼻子嗅著空氣,興奮地亂跑著,一會兒跑到一片莊稼地嗅著,一會兒跑到一棵樹前蹺起後腿撒上兩股尿。一群一群雞,分處在各自的領地上,每一處總有一隻大公雞趾高氣揚,帶著一群豐滿樸實的母雞從容自若地刨著食吃。白鵝與灰麻鴨在一個池塘裏互不相擾,和諧共處,或遊戲或交配或追逐,仿佛有著無邊無際的樂趣。水牛在不緊不慢地啃著田埂上的青草,連頭都不用抬的。水牛不用擔心食物,史河兩岸布滿了豐富的鮮嫩可口的青草,即便雨水姍姍來遲,牛也從來不會驚慌,似乎從一開始就相信這裏是天堂,一場雨水的到來,也許就是錦上添花。鷺鷥,還有八哥、喜鵲之類的常常幹脆就停歇在牛背上,一邊張望風景,一邊等待牛排泄後從中找尋食物。羊,三五成群,在另一邊擇著幹草吃,默默無聞地移動著,在濃濃的綠色中,羊閃爍著耀眼的白。河溝塘堰壩內,魚倒是歡呼雀躍,浮出水麵的,躍起又跌落的,成群結隊的,私密的,反正,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總想弄出一點自己的響動。

村莊裏,鎮子上,人們或安靜地坐著或從容地走著,有的還笑著,有的在讀書,有的在交談,有的在幹著自己的活兒,有的在相互配合,有的在相互謙讓,有的似乎正處在陶醉的狀態中。一些年輕的女人,在房前屋後,在大樹下,無任何羞澀,不會任何遲疑,撩開衣襟,將豐滿的乳房輕輕托起,送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口中。頓時,四周氤氳起甘甜的奶香,俊秀幸福的母親們的目光慢慢從孩子的臉上移開,移往不遠處的田野、河流、樹林、村莊、城鎮、校舍、道路,滿是愜意、期盼與憧憬……

雨水如約而至,下得很有聲勢,也很有氣勢。很快,許許多多數都數不過來的庫塘盛滿了雨水,隨之漫溢了,順著平時根本不起眼的小河溝,先由高向低,再由東向西或由西向東,向支流彙集。水,在小支流裏漸漸有了內容,有了規模,有了喧囂,有了歌唱,有了語言。水之所思,麵之所向,行之所達。於是,水,爭先恐後湧向了史河。整個史河兩岸,乃至整個固始大地都籠罩在雨的快樂中,籠罩在水的豐饒儀態裏。

無疑,這條源出大別山北麓,淮河南岸最大的一級支流,於長江河彙流處進入固始縣陳淋子鎮,此後一路向著西北偏北流淌,於固始縣三河尖鎮進入淮河的河流,成了固始人的母親河。

真得感謝我那懷揣舉人錦,在黎明前的黑暗裏帶著妻子和一雙兒女出逃南京的太祖父太祖母,雖然依依不舍南京浦口,雖然一路顛沛流離、險象叢生,但終究停歇在了史河東岸的石佛小鎮上。是那個傍晚在我太祖父一行疲憊至極之時,聽到鎮上清真寺宣禮塔上悠揚的邦克聲留住了再欲前行的腳步嗎?一定是!口口相傳的家族史,已經十分肯定過,但也還有一些其他條件。那麼,其他的條件中,一個條件是忽視不得的,那就是水。祖母不止一次地說,她的婆婆,我的曾祖母聽她的婆婆、我的太祖母說,“水多善居地。真主的口喚,該應的。”在我成長的日子裏,有不少時候,我總是經意與不經意地問及祖母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從哪裏來。祖母總是不緊不慢,很安靜,用不變的表述回答我,“陶阿訇講的,來自西邊赤條條,千般萬般皆不想。燈煙日子主篤定,河流湖泊是家鄉。”祖母無意機智抑或滿懷心機的引用,在當時,我並無感覺而頗不滿足,我感受到了其中的意味是在長大成人以後,祖母的話不僅解答了來的問題,還解答了往的問題。

落腳石佛,立足史河,顯然是我祖上正確的選擇,因為這為我家族的生生不息、枝繁葉茂提供了生存條件,奠定了生活的基礎。

其實,史河遠不止是一條河,而是一個萬物俱佳、風情萬種、千變萬化的空間,它流得動曆史,載得起現實,裝得下思想,展得開生活。

史河依然流淌著,有時激揚,有時溫婉,注滿了純樸誠實的品質,深入在美好的途中。坐在岸邊門前石墩上的小妹,藍底白碎花的衣襟掩不住水靈的青春,露珠般清澈的眼睛,遼遠著傍晚河邊的草地和她身體內溢出的月光,遼遠著一樹槐花吐出靈魂的淳樸與芳香。河兩岸那些古老、蒼遠的鎮子,樸素得如月光下的一片玉米,抑或一束稻穗,一塊蒙塵卻依稀可辨的牌匾,一杯遠離喧囂的水……

史河東岸的黎集鎮,南連葉集,北接石佛,地勢險要,鎮西緊臨史河處便是孫叔敖當年鑿開石嘴頭“決期思之水,灌雩婁之野”的引水口處。近水樓台先得月,黎集自明朝形成黎集鎮以來,憑借史河航運和陸路交通優勢,雲集八方客商,在固始境內享有“一黎”之位。崗坡處的湖廣會館、山西會館莊重樸雅,古色古香。鎮北有文古城、臥龍遺址、白鷺島、龍潭寺,鎮東南有龍宮寺,鎮西南有馬王廟,鎮南有金盆照月。這些曆史古跡雖然已殘缺不全,但尚存的一個土堆、一把石斧、一塊陶片、一座古碑、一棵千年翠柏,無不述說著黎集的古老與繁榮,無不見證著黎集在孫叔敖治水而成“百裏不求天”灌區之首的價值。

富庶的黎集自然有著豐富多樣的文化形式,作為固始花會重要組成部分的黎集花會源遠流長,沿傳至今。尤其是獅子舞和走閣,以其獨到而代表固始在中原文化藝術史上占有顯著地位。小時候,每至秋冬春農閑裏的重要節日,我總是隨著叔父去黎集看花會的熱鬧。石佛鎮距黎集鎮剛好十公裏,沿著史河,走312國道,過了臥龍集,再翻過五個崗坎就到了。黎集的胡家是本家,皆為太祖父那一輩傳下來的,黎集的常家是親戚,我祖母的哥哥與弟弟家。當年在我祖母從西巷口常家嫁到南小街胡家小院後不久,便為了生計,搬到了黎集。天下穆民皆兄弟,更何況有血緣關係的回回,自然親密友善。我們每次去黎集看熱鬧、觀風景,不僅有上好招待,關鍵都能處在最宜觀賞的位置,看得最為盡興。表演者多是回族壯士,皆有武功,因為在舞獅間歇之時,有的人總會打上一套查拳或齊眉棍,興致特別高時,偶爾還會練上一套七星劍。這些都是固始回族的拳種劍品,每每這種插花,不僅不會損傷獅子舞,相反還會撩起場麵的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潮。據說,黎集的獅子舞既有南獅的細膩,又有北獅的粗獷,還有中原地區獅子舞的色彩。加之表演者多為回族武士,平添了更為豐富多樣的民族形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