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太複雜,人們永遠無法知曉其中奧妙。事物的條件、因果、生滅、榮衰以及改變,都是無法參透的。但是我能確定的一點是,如果沒有艾迪,那天晚上我就不會坐在那裏,也不會鼓起勇氣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盡管我對他的感覺如鯁在喉,但是意識到這一點後這種壓迫感小了很多。最後,他沒有好好地嗬護我,但是在我需要的時候,他都做到了。
最後書燒成了灰燼。我從拉鏈包裏抽出另一本書——《共同語言之夢》。這一路上我都背著這本詩集,不過從第一天起就不曾打開過,也不必打開。我熟悉書中的內容。裏麵的詞句在我腦海的電台裏播放了一夏天。書中各種詩篇的片段,甚至有時書名本身都會在我腦中縈繞,因為書名本身就取自其中的一首同名詩《共同語言之夢》。我打開書,前傾著身子,借著火光,一頁頁地翻看著。每首詩我隻讀一兩句,然後這樣跳讀了十幾首。每一首詩都很熟悉,讓我有種莫名的安全感。有時,我會邊走路邊默背這些詩句。通常,我並不清楚每句的確切意思,但是我卻明白詩句的整體意境。詩句的含義雖然能看得清,卻抓不到,就像我能看到水中有魚兒在遊來遊去,離我那麼近,感覺就要抓到手了,但是我一伸手,它們卻溜走了。
我合上書,看著它米色的封麵。沒有理由不把這本書也燒掉。
但是,我並沒有燒掉,而是緊緊地把它抱在懷裏。
幾天後我們到了天伯倫度假屋,但不再僅僅是我跟道格兩個人,湯姆已經趕上我們,還有兩個女生也加入了我們。這兩個女生大概二十來歲,之前曾經同行,後來分開了,計劃一起徒步穿越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的一小部分。我們五個人就一起徒步,兩個人一組或三個人一組,但都是隨機組合,不過有時又五個人前後一排,有說有笑,好不熱鬧。大家的心情都像在度假一般放鬆,一方麵是人數夠多,路上不會寂寞,另一方麵是因為天氣晴朗,但十分涼爽。休息時間長的時候,我們會玩兒丟沙包,或光著身子在冰冷的湖泊裏遊泳,抑或去捅馬蜂窩,然後又笑又叫地紛紛跑開。到我們爬上位於胡德山南坡、海拔6 000英尺的天伯倫度假屋,我們已經好得像一個部落一般,就像夏令營的孩子們在經過一個星期的嬉笑打鬧以後的那種感覺。
我們到達的時候已是下午3點多。我們五個人占了休息室裏兩張對坐的沙發,點了超級貴的三明治,然後把百利甜酒兌到咖啡裏小口小口地喝。我們還從吧台借了一副牌,玩起了撲克遊戲。從窗戶裏就能看到外麵的胡德山。胡德山海拔11 240英尺,是俄勒岡州最高的山。雖然它也是火山,跟我在7月份進入喀斯喀特山脈之後的山沒什麼區別,但是這是我途經的最後一座大山,對我的意義也最為重大,不僅因為我已與它近在咫尺。在波特蘭時,天氣好時就能目睹其雄偉壯麗。所以,它就像我的一個老友。等我抵達胡德山,離波特蘭隻有60英裏的時候,我有了一種到家的感覺。雖然在過去兩年裏因為種種原因在波特蘭待了八九個月,而且嚴格說來,並沒有安頓下來,但是,我的下一段人生,要在那裏開啟了。
胡德山的遠景總是美得讓我陶醉,但是近景卻不同,好像二者不是同一座山一樣。從近處看,胡德山並沒有遠觀那麼冷峻雄奇,突然變得平凡無奇,但更深不可測了。從數英裏外看的時候,山峰積雪皚皚,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但是從度假屋北麵的窗戶看去,山體的顏色變成了灰色。山坡上淩亂地散落著一些鬆樹,石塊間星星點點地長著羽扁豆和紫菀,略顯荒涼。山上架著滑雪索道,直通到山頂的積雪處,顯得格外紮眼。不過,我現在很高興,因為我可以暫時不再受爬山之苦,隻需舒服地坐在屋內,享受這荒原中的美妙世界了。這個度假屋是一座木石建築,是在20世紀30年代由當時公共事業振興署的工人們一石一木蓋起來的。這個地方的每一處都有一段故事。無論是牆壁上的藝術設計,還是建築的格局,抑或是家具上的手工織物,做工都很精美,彰顯了太平洋沿岸美國西北地區的曆史、文化和自然資源。
我暫時離開其他人,自己慢慢地在度假屋裏轉悠,然後又走到外麵寬敞向南的露台上。晴空萬裏,視野極好,我能看到之前經過的很多山——三姐妹峰中的兩座、傑斐遜山以及三指傑克峰。
“蹦一下,轉個身,再跳一大步,完事兒。”我在心裏默念著這四步,知道現在已經到了第三步。要想完成第四步,還得再走50英裏到達眾神之橋。
第二天早上,我跟他們四個道別。從度假屋出來,爬上一段很短但很陡的路,我又重新回到太平洋屋脊步道上來,重新開始了我的獨自徒步。我從滑雪索道下麵經過的時候,看了度假屋最後一眼,然後沿著胡德山的窄路開始向北又向西走。路上滿是因山上冬日氣候惡劣風化而成的碎石。20分鍾之後,我走進了胡德山荒野,再一次進入森林,一下子被靜謐包裹起來。
一個人感覺很好。現在已經進入9月中旬,但是陽光仍然溫暖而明亮,天空格外湛藍。路上一會兒視野開闊,能看見數英裏的景色,一會兒又進入遮天蔽日的森林,什麼都看不見。我一口氣走了10英裏,穿過了沙河才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坐下來休息,看著低處奔湧的河水,心裏開始平靜下來。《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二輯: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大部分都已經撕掉了,剩下的可以直接折疊一下塞進短褲口袋裏。我把剩下的幾頁拿出來,又讀了一遍,這次一直讀到最後。一想到要抵達喀斯喀特洛克斯,我心裏就萬分激動,但也萬分悲傷。經曆了戶外生存,每晚睡在帳篷裏,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徒步穿越荒野,我不知道這會對我的正常生活有什麼影響,但確定無疑的是,肯定有影響。一想到自己即將結束這種生活,我的心裏就一陣恐慌。
我走到河邊蹲下來,捧起河水洗了洗臉。這裏河道很窄,河水很淺。我禁不住想,母親在哪裏呢?我已經背負著她走了這麼久,在她的重量之下蹣跚前行。可是,我突然感覺不到這種重量了。她去哪兒了?
“她留在河的另一邊了吧。”我心裏有一個聲音對自己說。
然後,我的心釋然了。
隨後的幾天裏,我經過了蕾夢娜瀑布,穿過了哥倫比亞荒野,路上還看到了最北邊的聖海倫山、瑞內爾山和亞當山。到達華圖姆湖的時候,我從太平洋屋脊步道上下來,轉到旅行手冊上推薦的一條替代線路,可以往下直通鷹溪,到達哥倫比亞河大壩,最後到達環繞喀斯喀特洛克斯鎮的哥倫比亞河。
向下,向下,向下。最後一整天,我一直在走下坡路,在16英裏的距離內就下降了4 000英尺,而道旁的溪流也陪著我向低處奔湧。現在我能感覺到哥倫比亞河就在我北邊不遠處,像磁鐵一樣引著我前進,內心也感覺到徒步之旅即將畫上圓滿的句號了。當天晚上,我在鷹溪邊過的夜。下午5點,我離喀斯喀特洛克斯隻有6英裏遠。其實在天黑之前我就能趕到鎮上,但是我不想就這麼結束旅程。我想慢慢來,在新一天的晨曦中去觀賞奔湧的河流,膜拜眾神之橋。
晚上,我坐在溪畔,看著黑夜下的溪水衝刷著石塊,聽著潺潺的水聲想著心事。一路下坡讓我的腳疼得要命。這一路走來,雖然現在身體比以往都強,而且有可能比未來任何時候都強,但是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徒步仍是一件傷身體的事情。穿越俄勒岡全境,很少有像今天這種陡峭的下坡。現在腳指頭上又起了新的水泡。我把手指輕輕地放在腳趾上,慢慢地撫摸著。另一個腳指甲看樣子要脫落了,我輕輕一拉果然掉了。這是掉的第六個腳指甲。現在隻有四個腳指甲還沒有棄我而去了。
太平洋屋脊步道和我不再是平手了,現在是6比4,我落後了。
當晚我並不想睡在帳篷裏,所以就睡在了防水布上。第二天黎明之前我就醒了,看著太陽慢慢地從胡德山那邊升起來。我突然想到,這一切都結束了。沒有回頭路可走,也無法留住這一刻。我久坐在那裏,看著霞光照亮了整片天空,然後一點點地擴散,籠罩了幽暗的森林。我閉上眼睛,傾聽著鷹溪的水流聲。
溪水要奔流到哥倫比亞河,而我,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