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市長熱線(1 / 3)

市長熱線

遼河有約

作者:李庶銘

每一次聽到雷聲,善財的心就會提到嗓子眼兒,眼珠子直勾勾盯著窗玻璃,是不是雨又來了?眼下正是雨季,隔三差五就來一場。電視昨天報了,今明兩天有大到暴雨,要人們注意安全。以前每年這個季節,女兒彩霞的電話就會一遍遍打來,詢問老屋情況,說如果屋漏雨,就搬到出租屋去住。人命關天,出了事就麻煩了。善財每次都說沒事,心想,說了又能當個啥?彩霞遠在深圳,鞭長莫及。從去年在電話裏得知寶強被強製戒毒的消息後,善財就很少接到彩霞的電話了。善財知道,女兒又遭了天孽。他打電話要女兒挺住,有啥困難,給爸媽說。彩霞卻要強,每回總是說沒事,卻要爸媽注意好自個兒的身體,說女兒不在身邊,60多歲的人了,擱不住折騰。每回放下電話,善財和玉秀都要歎息一番,說女兒的命不好,做爹娘的也有罪。

今天早上天還好好的,雖然看不見太陽,但天空看不到要下雨的樣子。善財心裏就琢磨,興許哪塊烏雲被風刮跑了呢,天氣預報也常有報不準的時候。

玉秀歎道,唉,這鬼地方啥時拆呀,咋呼了幾年,光打雷不下雨。

善財罵道,娘的,都讓這老城區箍住了!要是住在棚戶區,咱早搬新樓了。又說政府惦記老城曆史遺存多,又有景點,不準開發商蓋二層以上的樓房,說啥樓高了就遮擋了南山倒影,北湖就沒了湖山倒影的景兒了。奸商奸商,無奸不商。開發商就是靠蓋高樓賺錢呢,二層無利可圖他傻啊。你政府又不舍得投資,還限製人家蓋。啥道理啊!?

玉秀盛了一碗麵湯過來,說,俺鞋廠的老姊妹王大嘴、郝妹子,過去都住在韓家窯,現在人家也搬進了新樓房,過上了現代化生活!

善財喝了一口麵湯說,那天我遇見劉旺家的,這黑娘們又問我要衛生費。我發牢騷說,就咱住的這破豬欄圈還斂衛生費?沒有!

誰說不是?你看看我們住的房子,牆裂山斜,都成危房了,你們居委會從來也不知道過來關心一下我們的住房安全,光知道來斂衛生費!其實,我給你說劉旺家的,衛生費才幾個錢?我善財也不是沒有,交不起,我是瞅著現在住的這種豬欄圈,心裏有氣!我就是不給你居委會上供,你叫居委主任來找我吧!劉旺家的臉不好看了,轉身就走。我朝她背影啐了一口,喊道,你們居委會也幫咱老百姓呼籲呼籲,讓政府抓緊把咱們這塊疤剜去!趕哪天善財住上了新樓,保證第一個交衛生費哈?!

善財被猛烈的巨響從電視中拽出來,就像行走在曠野中的人,迎頭挨了一個晴天霹靂——轟隆!身子隨之顫忽一下,頓感天旋地轉,大腦一片空白,人早已被炸雷撞地的衝擊波擊倒在地,善財從沙發前的地上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像一頭被擊中喉嚨的老狼,推開攙扶自己起身的玉秀,嘶啞著嗓子,驚愕地大叫一聲,壞了,那棵大樹刮倒了!剛才,就在不到一分鍾之前,當善財和玉秀兩人品著三鮮水餃的美味,一邊說著閑話、一邊看著電視的時候,外邊突然刮起一陣大風,是那種類似美國龍卷風的旋風,呼嘯而至,旋即離去。

緊接著,大雨就傾盆而下。

善財被屋外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震得從沙發跌坐到地上。玉秀忙來扶他,自己也被帶倒了,就嚇得差點哭出聲。善財掙開玉秀的手,抬頭朝屋頂看,發現東山角果然被砸了一個大窟窿,一截兩抱粗的大樹幹戳進了屋裏。善財連連驚歎,壞了,壞了!善財看到,那截濕淋淋的黑樹幹,就像一副黑漆漆的棺材般瘮人,從這截粗大的黑樹幹周圍,這時透進了一片灰蒙蒙的天光,密集的、無規則狀的雨點子瞬間衝進了屋裏來。再看屋內的立櫥上、床上,這時也早落滿了黃土瓦塊。善財大步搶到門口,眼瞅著門玻璃外的院子裏,大雨傾盆,電閃雷鳴。善財心裏急,卻不敢出門。正是這陣驟然而至、頃刻逃離的大風,卷倒了屋後鄰院爻子家的那棵桑樹。剛才屋頂那聲巨大的悶響,像宣判了善財的死刑,讓他感到世界的末日來臨。

玉秀早嚇得哭出了聲,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雨太大,沒法出去。風輒停。院裏眨眼就積滿了雨水。善財看看屋頂砸進來的大樹,這半截黑漆棺材,陰森森的嚇人,皺緊了眉頭。玉秀不停擦著眼裏的淚水,傻站在那裏,怎麼辦啊。雨停去看看,善財心忐忑著。善財和玉秀,都站在門口,像丟了魂魄,隔著門玻璃看著暴雨密集的院子,不知所以。夫婦倆一直恍惚著這陣突如其來又迅即而去的狂風,就像家中剛剛遭了一個蒙麵強盜的洗劫,屋子裏一片狼藉,強盜卻早已離去。

不等雨停齊,善財便匆忙穿上雨靴。至院中,回頭看。果然,爻子院內那顆大樹不見了!而過去站在院子裏,站在善財現在這個位置,抬頭就看到他家北屋的房頂上,支零著爻子院內那棵桑樹的枝頭,幾枝殘枝,恐龍般張牙舞爪棲息在善財缺了一角屋脊的房頂後。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善財打著傘,一步不慎就踏進了水坑裏,趕到居委會時,褲腳、鞋子早已濕透了。不巧,今天是周六,居委會休息。善財問值班的要了主任的電話號碼,一陣“我愛你永遠到天明……”的音樂響過後,電話通了,是個女人的聲音。喂,哪位?善財說,魏主任,我家房子被大樹砸壞了,你來看一下?魏主任我靠了一聲,說我現在正在高速路上呢,我老公昨夜在石家莊出了車禍,那邊通知家屬速去醫院看望。星期一上班再說吧!人還不知死活哩。善財剛想說,那現在我怎麼辦,屋裏漏雨!魏主任那邊早啪的扣了電話。

善財回到家,還沒給玉秀商量咋辦,電話鈴又突然響了起來。是女兒彩霞。彩霞問善財,爸房子沒事吧?我看天氣預報說那邊有大雨。善財抬頭看著從黑漆漆的樹幹上滴滴答答爬下來的雨水,忙說沒事、沒事,就是,有點漏……彩霞說,那趕緊找人苫啊?善財說,苫了。善財不想讓彩霞知道房子被樹砸露了天。彩霞十九歲進廠,每月發了工資,連工資袋一起交給母親玉秀,結婚時的陪嫁就一個紅木大立櫥。彩霞離婚後,一個人帶著八歲的貝貝去了深圳,拚死累活,掙下了一座二居室的房子。自從在那邊找了廣州佬寶強,這個不勞而獲的二流子,整天不上班不說,還賭博、酗酒,後來居然又發展到吸毒。彩霞早就下決心要和他離婚了,可是這個亡命徒為這事竟然幾次把菜刀架在彩霞的脖子上,威脅彩霞說再提離婚,我就先殺了你、然後再殺了貝貝,最後我再自殺!咱們一家三口一個不留,一塊上西天!彩霞畢竟是女人,膽小,為了不讓幼小的孩子心靈受到傷害,離婚這事就忍下了。唉,想想人到中年的女兒,也不易啊。父親又哪能再讓女兒牽掛老家的破房子呢?彩霞又在電話裏回憶起兒時在老房子裏惹爸爸生氣,母親在暗淡的燈光下給自己縫製小棉襖的情形,就嗚嗚地哭了。我和你媽還沒死,哭啥哭!善財眼裏氣哼哼的,淚珠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彩霞抽噎著,又說爸,那房子真苫了?你別騙我。又說,我媽呢,爸?玉秀把接雨水的搪瓷盆放好,拿抹布擦擦手,趕緊過來接電話說,貝貝還好吧,妮兒?彩霞笑著說,貝貝這次考試得了全班第二名,媽。玉秀聲音哽咽了,你娘兒倆啥時能回來,我想外孫了?彩霞說,我現在忙,沒空,媽。善財咳嗽一聲,一把奪過玉秀手裏的電話,大聲說,閨女,啥時讓你回家,你啥時忙!都三年了,你一趟家也沒回過。傻閨女,你媽想外孫不假,但更想的是你?!彩霞聲音又抽咽了,忙說,爸,你別說了,我都知道這些。善財說,知道還不回來!國慶節回來吧,告訴你啊,你若再不回來,說不定就真見不到你爹媽了,你也不用假惺惺地關心老屋有沒有事?虛偽。

善財摔了電話,氣道,真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沒良心!玉秀呸道,老東西,說話真難聽。善財看了玉秀一眼,嘿嘿笑道,沒事,老婆子。人咒十年旺,越咒越旺相嘛。玉秀又罵,老東西,沒正經。

第二天是星期天,善財和玉秀守著一堆碗碟,吃不下半點飯。紗罩下昨天吃剩的那兩碟三鮮水餃,聞了聞雖然有點餿,但玉秀舍不得扔。玉秀早算了,這頓飯,從麵粉、花生油、醬油、食鹽,到蝦仁、雞肉、木耳、金針,再加上蜂窩煤,籠統起來毛算,起碼下不來35元哩。便又用電熱鍋加了熱,一頓中午飯就有了。善財不敢抬頭。砸進屋子的那段樹幹,黑漆漆的,一直棺材般壓在他們心頭,瘮人。善財昨晚給爻子打電話,爻子答應說明天過去看看。今天一早善財又給爻子打電話,卻關機了。善財就一遍一遍給爻子打電話,到了中午還不開機,善財就知道爻子這是明擺著故意躲他,不想負責處理大樹。下午和玉秀拉起這事,善財說,不行就找110。玉秀說,爻子是這片有名的黑社會,咱找他,他是不是會記仇?善財說,不找他找誰,他的樹?兩人就爭吵了起來。

到了晚上,爻子仍然關機。

半夜裏,天又下起了雨。善財和玉秀躺在沙發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自從大樹砸壞了屋子,善財和玉秀再也不敢睡在床上了。床安置在東山牆下,被風刮倒的大樹就壓在頭頂上,誰還敢在棺材底下睡大覺啊。現在,善財和玉秀雖然睡在沙發上,心裏也是膽寒。抬頭看看,是壓在頭頂黑漆漆的粗大樹幹,露天的屋頂;側耳聽聽,是身邊雨點子不斷擊落在地上搪瓷盆裏的乒乒乓乓聲。善財和玉秀的心裏不停地罵娘,卻又無可奈何。

好容易熬到了星期一。這兩天一直時停時下的雨,這會又下了起來。上午九點多鍾的時候,魏主任打著雨傘過來了。看得出,這個女人的臉上,還掛著焦慮不安的疲倦,料定她男人的情況也不妙。魏主任進了大門,先在院子裏看了砸在屋頂上的大樹,然後又進屋看了砸斷梁檁的半截樹幹,冷著臉問善財,你沒找樹的主人嗎?善財說,找了,他到現在還沒來!又說,主任你看我們住著這樣危險的屋子,我們怕砸死!

玉秀指著地上的幾個搪瓷臉盆說,我們昨晚一宿沒敢睡啊,主任。光雨水就接了十幾臉盆!

大概屋內的情況讓這位麵無表情、內心焦灼的中年女人感到了嚴重,她掏出手機,按照善財給她的電話號碼,給爻子打去了電話。善財站在魏主任身旁,聽見是楊歡接的,說,樹不是我們的。魏主任說,樹長在你院裏,你總得回來看看吧?楊歡說,我老公去了。

收起手機,魏主任對善財說,按照分管範圍,咱們居委會隻負責轄區居民的人身安全,我先給你找一間房子搬出來,千萬別砸著人。至於砸壞了的房子,這事歸房管局。你可以給房管局打電話,叫他們過來。

善財急道,你們居委會也是最低一級政府辦事機構,就這麼看著老百姓的死活漠不關心啊?

玉秀也急哭了。你們斂衛生費一文都不能少,群眾有了難處,你們的心比狼還狠!

魏主任早了解善財一家不交衛生費的事實,剛才看到他家屋子被樹砸成這般模樣,到底動了女人的惻隱之心,給他們安排住處。沒料想善財一家並不領情,反而找居委會的不是,便火了。你們要是這麼說,我就不管了!本來我看你們老倆口年紀都大了,天又在不停地下雨,我們本著人道主義原則,先給你們安排一間簡易房暫時住著,你再該找誰找誰,沒想到好心當成驢肝肺,你們說話這麼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