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站在一麵牆上(1 / 2)

站在一麵牆上

散人散文

作者:馮德斌

“噗……噗……噗……”

從早晨一直這麼不停地響著。我努力地分辨著,試圖找出這聲音的來源並揣度著是什麼物體撞擊發出的聲響。而我那混沌的思緒就像這“噗噗”的聲響一樣,迷失在這個初冬的季節裏。

我像一隻貓,蜷縮在床角。這該死的感冒,倦乏得讓我抬不起眼皮,我想靜靜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可我的思維卻像是雨天夜晚的馬路口,塞滿了來往穿梭的車輛。那些大小不一、顏色混雜的車兒,像航行在河流上的船隻,閃爍著點點漁火,走馬燈一般,往往返返,濺起一波一波的雨花,灑落在河的岸上,隻驚得兩邊的行人尖叫著,奔跳著,躲避著噴濺過來的泥水。恍若兒時的我,提著一盞小馬燈,伏在母親溫暖的背上,行走在雨夜的小巷裏,那昏暗的燈光和那渾濁的泥水渾然天成。稍不留神,一腳就插入泥水坑裏。那涼冰冰的泥水濺到母親的身上,母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淩淩的冷戰。我聽到母親上牙打下牙的聲音。而母親的脊背就像一隻溫暖的搖籃,將我一路搖到了家。當母親放下我的那一刻,我看見母親臉上的汗水雨點般地往下滴落個不停。

牆上,那隻掛鍾因為好久沒有更換電池,停止走動的鍾擺賭氣似的站在那兒,橫眉冷對著我,讓我不寒而栗。因為我分明聽到那滴答的鍾擺在我耳邊清晰地響起,撞擊著我的心。手機被我調到了靜音。可我總擔心會有人打來電話,而誤了事。於是又不時地拿起手機,一遍遍地翻看著,又一遍遍地失望著。我伸手拿起一本書,翻動了兩頁,卻又沒有看下去的欲望,隨手將書又扔在了一邊。到底是休息還是做事?又到底有多少事放不下?我無數次地思考著這個似乎並不複雜的問題。而我的思維卻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那時斷時續的“噗噗”之聲毫無規律地撞擊著我的耳膜。這討厭的不知從哪來的“噗噗”之聲,真是可惡!我想立馬起來去探尋個究竟,但卻軟得像根麵條似的,直不起身子。

整個上午,我都處在一種混沌的狀態之中。

午後,經過一上午的休息,我感到精神了許多,於是我再也睡不住了。拿起一摞報紙坐在院內的陽光下無心地翻看著,以此來打發這空虛無聊的時間。2點多,屋影遮擋了陽光,我上了二樓的陽台。我在想,現在的天氣是不是也感冒了?雖是深秋初冬,人們卻隻穿一套襯衣,罩件外套就可以了。而那些年輕人,到現在連襯褲都沒穿。街上依然是花花綠綠的。花花綠綠的草,花花綠綠的人,花花綠綠的世界。

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心境也一點一點地開朗起來。取過小凳,意欲坐下看報時,卻聽得“噗噗”之聲一下連著一下地撞擊過來。我把目光從報紙上移開。順著那聲音,越過我家前鄰的平房。原來,這聲音是從那裏傳過來的。那裏原是一座灰瓦紅牆的房子,現在沒了頂蓋(可能頂蓋在我發現之前已被拆除),隻有三道孤零零的山牆像尖刀一樣筆直地刺向天空。有兩個民工模樣的人站在牆上,其中一人麵朝我這邊,正揮動他手裏的大鐵錘,一下一下地敲擊著中間的那道山牆。遠遠地看去,他就像一名踩在鋼絲繩上的雜技演員。隻是他的動作沒有鋼絲演員那麼優雅美麗。倒像是一個小醜,笨拙地做著各種讓人爆笑更讓人揪心的表演。我看到他的身子被舉起的鐵錘搖晃著,像風中的柳枝,拂離了地麵。有幾次我差點失聲驚叫起來。如果他的腳一旦踏空,就有可能摔成肉餅子。因為他的腳下沒有任何的防護設施。那沉重的鐵錘頭像一隻小皮球,被牆體的反彈力衝向空中。民工的雙手與身體和長長的錘柄形成了一條直線。那樣子,像是被一個小球吊在了空中!與其說是他在使用那隻鐵錘,還不如說是那隻鐵錘在指使著他!由於他是站在山牆上,麵對比自己高出兩倍的牆體,鐵錘隻能從牆的側麵錘擊而不能從自己麵前直接砸下去,這樣使起錘來就顯得蒼白無力。他每次總是將一米來長的大鐵錘高高舉起,由右而左地劃一條弧線,隻是在快要接近牆體的一刹那之間發出錘擊牆體“噗”的一聲,所以每一錘下去就像砸在棉花上似的,發出“噗噗”的聲音來。又像是熟透了的柿子掉落在雨棚板上,沒有一丁點兒的脆生勁。旁邊,一家洗澡堂煙囪裏冒出的一股股又濃又黑的煙霧,生怕被那拆牆民工的鐵錘砸著似的,遠遠地就躲開大錘溜向一邊。另一人拿著把小錘貼在牆邊如履平地地行走,雖然我看不到他的腳,但直覺告訴我,他是行走在腳手架上的,而不像掄大錘的那個民工是站在牆上。拎小錘的民工戴著紅色安全帽,他不停地和掄大錘的民工說著話,而手裏的活有一搭沒一搭地幹著。在他們背後的那一麵,是一堵白牆。由於年久日長,上麵泥的石灰一塊塊地脫落了,露出了不規則的水泥牆的底色,像小孩尿濕的床單掛在上麵。老城區的房子外牆大體如是。一堵牆拆完後,那個掄大錘的民工一人坐在房子麵前應該是廚房的平頂上,另一人坐在腳手架上。他們不抽煙,不像有的民工,累了,坐下來抽支煙,提提神,打打氣。他們就那樣坐著、聊著,麵龐舒展、淡定,不時地還發出一陣陣舒朗的笑聲。從他們時大時小的對話中,我了解到,那個掄大鐵錘的民工原來在南方跟著一個搞建築的老板,在他的工地上做大工子,老板給他開出的工資是每天300塊錢,是小工一天工資的3倍。今年九月,新學期開學前,他不顧老板一再的挽留,離開了這家待遇豐厚的工地,回到家鄉——他的孩子上高中了。說到孩子,我看到他的眼睛像解凍的小溪,一下子變得清澈明亮歡快起來。他的孩子在今年的中考中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入縣城這所省級示範高中學校。他和妻子高興得幾晚沒合著眼。他們在為孩子驕傲的同時,又不免感到心傷難過。孩子從上小學開始就一直丟在家跟著爺爺奶奶念書,他們夫妻倆則輾轉於南方的幾個城市的工地上,靠出苦力掙錢供養著孩子和父母。想到這,他們就心酸,從心裏感到愧疚,覺得對不起孩子,沒有盡到做父母的責任,沒有給孩子應有的父愛母愛。尤其是孩子剛丟下來的那陣子,整日哭著鬧著要媽媽要爸爸。任爺爺奶奶怎麼哄,就是一個勁地吵鬧著要爸爸媽媽,幾天不吃不喝,高燒到三十九度一,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的院,出院後,孩子一下懂事了似的,再也不提要爸爸要媽媽了。說到這裏,我看到那個民工在努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但我依然看到他的眼角滾出了兩顆豆大的淚珠,在陽光下閃動個不停。他說他和妻子都沒有念完小學。這些年在外打工,磕磕絆絆,吃了不少苦頭。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像他們一樣,漂泊於城市狹窄潮濕的角落裏,浮萍似的,在城市堅硬的水泥地上紮不下根。他知道,外邊的錢是掙不完的。但孩子的成長關鍵的就是高中這幾年!同時,他們也想補償對孩子的愛。雖然他們不富有,雖然他們很需要錢,可小兩口一核計,終究還是放棄了老板的高薪許諾,回家!在孩子讀書的這個縣城租了一間房子,一門心思地陪孩子讀書。他像一台喝足了油的機器,每天奔波在這座縣城的大小工地上,不停地攬著活做。妻子則像擰緊了發條的鍾,買菜、做飯、洗衣服,在照顧好孩子一日三餐和處理完日常家務之後,每天晚上到繁華的南湖公園附近的夜宵大排檔裏做洗碗工。雖然現在最低氣溫還沒突破六度以下,但她的手卻凍得跟饅頭似的,饑餓般的裂開一張張小嘴。每每說到孩子,他的眼睛就像一旁被秋霜染過的銀杏樹葉一樣,在陽光裏閃爍著透明的七彩斑斕的霞光。他全身洋溢著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那滿滿的篤定是來自充滿希望的孩子的未來。大約休息了20分鍾,他又拿起大鐵錘走向西山牆,接著響起了“噗……噗……噗……”這個大約40來歲年紀的民工,穿著一身迷彩服,黑裏透紅的臉膛露出剛毅和淡定的神色還有滿滿的信心!他每一錘下去,總是那麼準確地擊打在目標上。而在牆體被鐵錘擊打搖晃的一瞬間,他像一隻淩空的大雁伸展著翅膀輕盈而穩健地飄落在腳下的牆頭垛上。魔毯似的陽光,從天上一直掛到地上。那掄起的錘兒在人和牆之間劃出一條條色彩斑斕的弧線。每一錘下去,那些沉睡多年的灰塵,揉著惺忪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四散奔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