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三姨太私奔(1 / 3)

與三姨太私奔

農家書場

作者:羅簫

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申……村中心老槐樹枝杈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吱哇尖嘯一聲,隨之傳出村革委會主任熊三江的吼叫:張留柱,張留柱,聽到廣播後火速來辦公室一趟,有重要任務!有重要任務!葫蘆嘴村全體革命群眾請注意,馬上來革委會大院參加批鬥大會……一隊飼養員張留柱匆忙趕到村革委會辦公室,領受任務後肩扛一個巨大的旅行包,手拎一隻小包裹出門,見大院裏擠擠插插坐滿了人。一些孩子騎上了不高的牆頭,幾個小不點兒在人縫裏鑽來鑽去,像滑溜溜的泥鰍。納鞋底子抽繩的噝噝聲,間雜著掐草帽辮姑娘們的嘀咕聲,吸旱煙人急促劇烈的咳嗽聲,嚶嚶嗡嗡,整個院子儼然一坨蜂窩。有人竊竊私語,今兒的批鬥對象是三姨太。是嗎,三姨太回來啦?咋沒聽說呢?等你聽說年糕都餿毬啦!

張留柱把旅行包和包裹送到飼養院,將那間空屋子簡單打掃一下,又抱來好多幹草鋪地上,邊沿擺一溜紅磚,一個地鋪就成了。他再次來到會場,等待散會後把三姨太押到飼養院嚴加看管。批鬥會上的發言十分踴躍,尤其那些上年紀的人,爭相上台,有點異乎尋常。張留柱漸漸聽出端倪,敢情這些老白菜幫子是在跟三姨太敘舊呢,盡說些大地主李遠新迎娶三姨太時的趣聞逸事,什麼大擺宴席,八大碗九大燉,海參魷魚豬手鳳翅啦,那才叫鋪張、排場……戲班子請了五家,有家戲台前的觀眾寥寥無幾,那位吹嗩呐的漂亮妞兒急眼了,騰地跳下台子,估摸十七八九二十幾三十來歲那架勢吧,下來就一件一件脫上衣,隻剩一件紅兜肚,在雪地上學驢打滾兒,嗩呐聲不停,嗚哩哇啦嘀嘀噠噠,折騰出通身大汗,硬是把人群給拽了回來。打倒三姨太!打倒地富反壞右!又有人發言,說咱沒見過晴天有人打傘,蘑菇才打傘呢,狗尿苔才打傘呢,三姨太偏偏就打傘,還戴個兩條腿的蛤蟆鏡,鏡片像兩個黑窟窿,咱沒見過她的眼睛,今兒個一看,跟狐狸眼睛似的……三姨太的腰原本彎得像弓,時間一長,可能累了,腰酸的緣故,又或許心內的壓力被老白菜幫子們詼諧幽默的談吐驅散好多,身板於無意間竟然順直了。熊三江厲聲嗬斥,老實點!梗脖挺腰跟旗杆似的,想拱破天哪!

民兵連長熊四河開始發言,幾乎沒怎麼鋪墊,一上來就追問銀元的事。三姨太說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熊四河說據調查大房二房臨解放頭兩年就去青島了,知情人除了你,還會有誰?“二杆子”熊二海早按捺不住了,從辦公室掂出個空背簍,往裏麵放了些半截磚,起碼四十多斤重,二話不說衝上台,把背簍掛在三姨太脖頸上。熊四河見問不出什麼,邪勁也上來了,順手從擱放麥克風的桌邊掂了把椅子,和熊二海一起推推搡搡讓三姨太站了上去。批鬥會很快結束了,因為三姨太體力不支,頭朝下從椅子上栽到了一米多高的台下,台下是磚墁地,要不是張留柱衝過去接她一把,即便栽不死也會嚴重腦震蕩。再站上去,身子直晃悠,熊二海過來搗一拳,她居然哇哇大叫,並齜牙咧嘴說腳脖子扭了。張留柱把她背到了飼養院。事後有人取笑張留柱,這家夥對三姨太蠻心疼的。張留柱說,俺是圖輕省,真栽出個好歹來,俺作為看守,不得伺候她嗎?

熊四河是銀元追查案的專案組長,審問三姨太采取輪流作戰法,他先聲色俱厲盤問一番,無果,出來,讓打手熊二海進去沒頭沒臉沒輕沒重拾掇一頓,再審。如是者接二連三,再五再六。臨走也忘不了布下“緊箍咒”,將三姨太雙手綁好,麻繩那頭拴檁條上,讓她順繩子站著,交代張留柱看好嘍,拍屁股回家。一個夜晚過去了,見三姨太很精神地站在那兒,熊四河有點納悶,奇了怪了,那娘們兒咋不尿褲子呢?張留柱嘿嘿直樂,你不叫她吃不叫她喝,她哪兒來的屎尿?

這天中午回家時,熊四河把繩結多係了兩扣,等他再過來仔細查看,繩結原樣未動,可疑的是,三姨太呼出的哈氣裏有內容。嗬!煎餅卷大蔥,三姨太,你的生活不錯嘛!三姨太辯解道,俺啥也沒吃,從昨兒個到今兒,水米沒打牙,俺跟誰都眼生麵不熟,想吃東西,也得有人送呀。熊四河扭身進了另間屋,見張留柱正捧著粗瓷海碗往嘴裏扒拉菜糊。煎餅鏊子倒有,上麵一層塵土,好久沒用過的樣子。他把碗櫥和牆旮旯掃視一遍,沒瞅見哪怕一根大蔥,甚至不見油罐。留柱哥,有人來過嗎?熊四河問。張留柱放下碗,沒,俺盯得可緊了,有誰來能看不見?不過,俺去解過手。院子西北角是廁所,如果不是被牲口棚西牆影著,對這邊的情況會看得一清二楚。就聽那屋三姨太喊道,熊組長,俺招供中不?俺要吃飯!俺要上廁所!熊四河樂顛顛跑過去,服勁兒了?交代吧,銀元到底埋哪兒啦?三姨太說你先解開俺,要麼俺不說!熊四河說解開簡單,係上也不咋費勁,知道不?三姨太說知道,俺又不憨。三姨太看來真是憋不住了,連顛兒帶跑直奔西北角而去。好大會兒才回來,說要做點吃的。劃火柴點著一把穰草,塞進碎磚塊壘起來的灶洞,又往裏塞豆秸,添水,下米,熬了碗稀米粥,就著一塊白蘿卜鹹菜呼嚕呼嚕喝罷,抹抹嘴,真香!老家的小米飯真香!熊四河回過神兒來,這下該說了吧?三姨太裝糊塗,說啥?熊四河急了,不老實的話立馬再吊你一繩!三姨太忙說,別別別!俺說,有兩壇子,一壇子在大婆床下,就是西屋(現在的小學校一二年級教室)南裏間靠後牆那塊地兒。一壇子在東屋(三四年級教室)北裏間靠前牆那塊地兒。熊四河兩眼放光,追問,就兩壇子?三姨太鄙視他一眼,兩壇子還少嗎?

熊三江動用了四十餘名棒勞力,大幹一天,隻挖出些碎磚爛瓦。審訊升級,三姨太又交代出兩壇子,一壇子在大院後門底下,另一壇子在賬房(如今的村革委會辦公室)套間。再挖,依舊落空。再審,三姨太不等熊二海手中那根濕柳條兒落下,忙招供說,戲台後麵化妝間地下埋有一大甕銀圓,化妝間都拆毬了,天知道會不會被誰刨走。轉天又說石榴樹旁有一大壇子銀圓,埋得可深了。

那棵石榴樹由於沒人澆水,解放後第二年就死了。熊四河找來曾在李家當長工的老豁,讓他指點,他指指這兒,又指指那兒,和他的說話一樣語意不清、模棱兩可。熊三江派人把三姨太押來,她溜達到乒乓球台旁,說,就這兒。熊大洋用手扒拉著,五人一組,大換班,爭取晚飯前見到東西!挖到兩人多深,不見東西,熊四河有點懊惱,說又被臭娘們兒當猴耍了,又他娘的皮緊了。張留柱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插話說,撒大網捉鵪鶉,往寬裏挖唄。熊三江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四麵開寬!加勁挖!乒乓球台轉眼不見了。快挖到東屋牆根時,突然“喀嚓”一聲響。幫著挖的四氣物在坑內一跳老高,嘿!日他姥姥的閨女,還真有貨啊!此刻,如果鏡頭從坑底向上拍攝的話,天有井大,一圈眼睛的鉤子,嘩!拋下來,引領鉤子的脖頸好長,像一群長頸鹿,明知撈不到月亮,起碼飽飽眼福,先睹為快吧?壇子起出來了,有小號水桶那麼大,揭開蓋子,裏麵黑糊糊的,盡是些鏽跡斑斑的銅錢,全是光緒年間的,一塊銀元也沒有。

飼養院太安靜了,尤其白天,牲口們拉車的拉車,拖犁耙的拖犁耙,被鞭子抽打著,夾著尾巴幹革命工作,為人民服務去了。偌大的場院,顯得更空了,空寂,空蕩,空空如也。每逢掌鞭的來牽牲口,張留柱都是腳跟腳攆著,交代這囑咐那,婆婆媽媽的。敢情,他把牲口當成自己領養的孩子了,擔心它們一旦出門,被欺負,受委屈。掌鞭的蹩脖老歪說,活兒是趕出來的,好牲口是打出來的,不聽話,調皮搗蛋,能不抽幾鞭子?張留柱說,手輕點總可以吧?別把鞭梢兒甩得跟老鷹嘴似的,非得叼出血來。他是害怕那些虻蠅,見血就上,骨碌打蛋,拿掃帚攆走一群,嗡嗡嗡又俯衝過來一群,戰鬥機似的,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這天上午,張留柱忙中偷閑,搬個馬紮坐在牲口棚外麵,邊瀏覽那本快被翻爛的《苦菜花》,邊將爬近腳旁的黃螞蟻一隻又一隻捉進破口瓷碗裏,看它們如何張皇失措,丟魂落魄,爬坡,跳崖,絕境逢生,緩慢或者快速地逃竄。經常來飼養院幫工的四氣物曾編排戲謔他,你這家夥,想關人家禁閉喲!真夠殘忍的!張留柱不那麼想,陷於困境爾後拚命逃脫,才是生存者應有的本色。他觀察到的哪是螞蟻啊,簡直就是自己的影子。張留柱是漳河南張家堡人,皆因那年爹成了右派,他自己在市水泥廠的工作丟了不說,他相好幾年、就要結婚的媳婦也莫名其妙地變卦了,後來再無人登門提親。去年秋末,張留柱自作主張,來葫蘆嘴投奔二姨夫熊瞎子,指望背靠大樹好乘涼,能在這裏成個家。熊瞎子大包大攬,嘛事沒有,先安排你幹個俏活,當飼養員,容後對機會號片宅基地,蓋座房子,有家了,還怕母雞不來抱窩?在咱這一畝三分地兒上,誰敢拿你的右派子弟身份說事兒?不過呢,你得時常記著自己是雞蛋,不能跟石頭碰!

熊瞎子並不瞎,因為長相粗黑,有人就送了他這個綽號,不想喊來喊去,竟把他的大號喊丟了。別瞧熊瞎子腦瓜裏沒幾兩文化水兒,肚子裏的彎彎繞比文化人少不到哪去,譬如給兒子取名字,大洋、二海、三江、四河、五渠,洋海江河渠占盡,又想在孫子輩把億萬千百十生絕。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攛掇三江扯旗造反,當然是造本村走資派的反。上邊呢,啥時都得順著維護著,這好有一比,石頭和雞蛋,有比石頭硬的雞蛋嗎?熊瞎子明裏當著一隊隊長,暗裏村中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說了算,就連讓三姨太住哪兒這件事,三江也得向爹請示。熊瞎子大咧咧地說,擱一隊飼養院唄,留柱是自己人,擱那兒穩妥,省心。他把不該忽略的忽略了,同情心人皆有之,何況張留柱和那女人既是“同類”,還是異性。三姨太前幾天其實一直該吃時吃,該睡時睡。張留柱自己舍不得吃小鏊子煎餅,攤了給三姨太吃,怕被人看出詳細,攤罷在鏊子上撒土,把大蔥、花生油罐藏進草堆。三姨太睡,張留柱必須醒著,去大門外盯梢,怕表弟、專案組長熊四河和“二杆子”熊二海突然從不遠處的胡同冒出來。那屋斷斷續續傳出呻吟聲,張留柱揣測三姨太一準睡著了。這娘們兒夠硬氣,醒著,被抽得皮開肉綻,從不叫一聲疼,牙齦咬出了血,決不求饒,隻有睡熟了才叫。惡霸地主奎遠新解放那年就被鎮壓了,三姨太是被村裏的紅衛兵從青島揪回來的,就為追查銀元,擴大“文化大革命”戰果。連續十多天,三姨太被折磨得夠嗆,去趟廁所也跟風擺柳似的,差點栽倒。這兩天熊四河沒來審問,張留柱一直想給她弄點好吃的,補補身子。手中那本書裏有為傷病員燉雞湯的細節,可自己沒喂雞呀。過去村東的幹河溝就是常家屯,中學旁邊高胖子家開著個鹵煮雞店,跑一趟花不了多少工夫,無奈兜裏沒錢,去也是白去。“喳喳喳喳喳!”有群麻雀在空地上追逐,嬉戲,吵得人心煩意亂。張留柱拾塊土坷垃扔過去,“轟!”一聲飛起一片稀疏的陰影。有幾隻不飛,蹦蹦跳跳,換個地方,低頭繼續抓撓。有了!張留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送上門的補品,不逮白不逮,就是它們了!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麥麩就能把它們哄得嘟嚕轉。麥麩在竹篩下麵,支起竹篩的是根竹筷,連著一條細麻繩,細麻繩的另一端在屋裏由張留柱抓著,眼瞅著一窩蜂進去不少,手一使勁,竹篩像個籠頭帽子,“噗!”扣緊在地上,裏麵的麻雀噤若寒蟬。

水燒開,一堆割斷氣管的麻雀很快被拔得一毛不剩。開膛破肚也簡單,拿鐮刀尖朝肚皮一劃,伸進兩個手指,旋扭一下,裏麵的雜碎就全掏光了。洗淨、刷鍋、續水、燒火。待鍋裏咕嘟山響,才想起忘記放鹽。放半把鹽進去,又想起應該放些花椒、八角。張留柱從這屋出來,撩開那屋門簾走進去,問三姨太,你那隻旅行包裏有花椒、八角嗎?三姨太說,有!你在煮啥呢?俺咋聞著有肉香味?張留柱神秘兮兮地說,麻雀,大半鍋呢,給你補補。三姨太聽了,喜不自禁,眼窩隨之潮濕。她撐起身子,過來攪動幾下,說,用不著放什麼作料,麻雀和雞呀鴨呀一樣,骨肉裏有種自帶的香,放鹽就中,作料擱多了反而拐味。話雖這樣說,她還是把手裏的花椒、八角丟進去一些。張留柱說,沒想到,你對啥都挺有研究的。三姨太說,一點生活小常識,算不上研究,我們弄堂裏有家鹽水雞店,生意好得很。再說了,天然的東西,本身就是一種美味,破壞不得。張留柱說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三姨太擺擺手,別捧俺了,倒是你,猛一看不咋地,髒兮兮個邋遢鬼,其實內秀,心比絲線還細,不是你教俺胡編亂造交代,說不定俺還在受罪呢。張留柱胡子拉碴,瘦筋寡力的像個小老頭,其實肚子裏有不少文化水兒,據他自己講,那都是看小人書看的,他隻有小學文化程度,有些字原本不認識他,架不住順句推測揣摩,碰麵多了,竟成了熟人、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