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味四溢,撲鼻鑽心,張留柱拿白柳條笊籬撈出一隻,撕條大腿遞給三姨太,嚐嚐熟了沒?三姨太籲籲噓噓吹幾口氣,塞進嘴,嚼嚼,“噗!”吐出一根細小的骨頭。熟了熟了!都煮脫骨了!住火吧!張留柱趕緊把燃燒得正旺的幾根幹柳棍抽出,在灶坑灰燼裏摁滅。他撈出二十來隻,熱騰騰顫巍巍一大海碗,擱灶台上,自己卻眯縫了眼睛,圪蹴在近旁吧嗒著旱煙,品起了對麵這位女人的吃相。三姨太麵部的腫塊一經消退,竟是那麼耐看,細皮嫩肉,仿佛能掐出一股水來,黛眉杏眼,神態嫵媚,更為出奇的是腮幫子裏那對酒窩,一般都是年輕時才有,上年紀後不知不覺就被暄肉埋沒了。她卻不同,麵部的肌肉仿佛更瓷實了,溢出的酒味濃鬱,誘人。張留柱兩眼發呆,有點醉了。
三姨太把海碗端到張留柱跟前,你也吃呀!張留柱又端回灶台,你吃你的!俺早飯吃多了,這會兒還不覺得餓呢!三姨太說誰信!就喝一碗稀菜湯,能擋多大饑?張留柱說那不還攤小鏊子煎餅來嗎?噢,不說差點忘了,攤四張,硬送俺三張,俺都餓得慌了,不信天快晌午了,你還不餓!三姨太嗔怪道。張留柱沒話說了,抓過一隻啃將起來。真香!三姨太,盡管放開了吃!哪天逮空兒再捉,這幾年喜鵲幾乎絕跡,麻雀跟人一樣,哪哪兒都是。三姨太又拿起一隻,卻不忙吃,留柱哥,別老喊俺三姨太三姨太的,人家又不是沒名字。張留柱問,你姓啥名誰?周屏婷。張留柱豎起大拇指,稱讚道。嫋娜娉婷,好名字,好名字!不是娉婷,是屏婷,屏障的屏。張留柱哦一聲,屏障後麵才是婷。屏婷,你喊俺啥來喲?哥。要麼咋的,喊你叔、大爺?張留柱粲然大笑,腰笑彎了,連帶出兩滴淚豆子,還大爺呢,俺才多大,知道不?三十七!周屏婷仔細端量張留柱,比俺還小一歲?不會吧?看你胡子拉碴的,起碼五十多歲。張留柱說,未老先衰唄!心情不好,人自然就老得快。一輩子長著呢,得學會自己解勸自己,自己心疼自己。周屏婷又說,你看俺,哪像“黑五類”分子?張留柱說,要有你恁寬的心量就好啦。周屏婷說,少往肚裏擱事,比靈丹妙藥都管用,記得李宗仁夫人在哪家報紙上說過這樣一句話,知足者常樂,這是長壽的秘訣。張留柱說,怪不得你經恁多鬧心事,還樂哈哈沒事人似的,俺一個五尺高的男子漢,自愧不如。往後俺也想開些,得過且過,有啥煩惱跟別人說道說道,也許會好受許多,跟前沒人時,就和牛馬驢騾嘮嗑。周屏婷說,沒準兒誰冷不防尥你一蹄子。張留柱一臉正經,才不會呢,一百一待它們,不思回報倒還罷了,膽敢仇視咱不成?周屏婷說那是一定的,不信你問,看誰能回答一句囫圇話?即使有那想巴結的,沒把你的話當耳旁風,頂多也是哞!啊!呱!單字吊嗓。張留柱扒拉一把後腦勺,噢,俺忘記那些家夥是牲口了,大理不懂,不通人性。
張留柱吃得滿嘴流油,仍忘不了扯閑篇。哎,俺有一事不明,你這麼麗亮個人,解放將近二十年了,咋不走個人家呢?周屏婷說,要說沒動過那個心思也是瞎話,俺處過兩個,末了別人還熱心著,俺倒先打退堂鼓了。為啥?怕擔不好唄!你想啊,好好的人家,俺一個大地主的小老婆摻和進去,一旦影響了人家子女當兵當工人上大學成家啥的,到時愁腸百結,吃後悔藥,還不如趁早躲一邊,圖清淨呢。換個說法,俺一個黑人,進哪家門也是一塊肉惹得滿鍋腥。黑,拿人頭疼啊!誰不信,那是誰沒有親身經曆過。張留柱說,你黑,俺也不白,俺爹是“黑五類”其中的一類,右派分子,俺作為狗崽子,不想黑也黑了。兩雙眼睛對視,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周屏婷說,其實,俺娘家是貧農……張留柱說,俺聽人說過,你是賣身換錢給爹治癆病,爹的病沒治過來,你身上的黑再也摳抹不掉了。
張留柱把鍋裏的麻雀往紅瓦盆裏撈,用發黑的籠頭帽子扣住,藏進擱牲口料的池子內,嘴裏說,下頓給你餾著吃,可不敢讓旁人尤其熊家爺們兒瞅見。等他把一地淩亂的羽毛和雜碎清掃進鏟鬥端到廁所旁挖坑埋掉,那邊周屏婷已經做熟了灰葉菜疙瘩湯。張留柱接過一碗,怕被外人瞅見諷刺自己和地主婆同吃一鍋飯,又拿出一個海碗,來回倒騰幾次,嚐嚐不燙嘴了,呼嚕呼嚕匆忙喝進肚,像做了一次賊,撂碗就去給牲口篩草拌料,那張忙勁兒,像有風吹著,有狼攆著。
就在這天傍晚,聽到蹩脖老歪得兒得兒喔喔的吆喝聲,張留柱忙去大門口迎接。就見兩位彪形大漢邁進大門,目中無人往裏闖。張留柱立定腳跟,展開雙臂攔住來人,厲聲喝問,喂!你倆幹嗎的?其中一人指指另一人,這是公社革委會項主任,來過問銀元一案。張留柱不讓路,俺不管你們是主任還是司令,生人一律不許接觸三姨太,這是熊三江主任交代的。項主任說,熊四河去找熊三江了。熊四河在門外接茬兒說,來了,來了!熊三江走過來,與項主任握手,對不起啊,這位是我安排的看守,特可靠。項主任打著哈哈,我想起了克裏姆林宮阻攔列寧同誌的衛兵,鐵麵無私,忠於職守。張留柱心裏說,俺是假公濟私,怕周屏婷像那些牲口一樣被惡人欺負。四個人進了周屏婷的屋子。張留柱圪蹴在門前抽煙,支起耳朵靜聽屋裏的動靜。就聽“啪!”“啪!”兩個耳光聲過後,熊四河惡狠狠地問,臭婆娘,銀元到底埋哪兒了?周屏婷說,容、容俺再想想……項主任說,四河,你先出去一會兒。熊四河出來去了廁所。熊三江說,三姨太,這是公社革委會項主任,專門來了解這個案子的,今兒你必須說出確切地點,不老實交代,立馬送你去公社住學習班。那裏有棒子隊伺候,到那兒再頑固不化,改送你去南監,那裏有手銬腳鐐伺候。周屏婷哭了,嚶嚶嗡嗡好大會兒,才說,項主任,您是大官,一定明察秋毫,俺真的不知道銀元藏在啥地方,俺來李遠新家那年,才十六歲,還是個黃毛丫頭,第二年他就沒了……
從周屏婷屋裏出來,項主任提議去挖銀元的現場看看。張留柱也跟去看熱鬧,其實他是想探聽虛實。幾個人進了和小學校擠在一塊的村革委會大院。院裏屋裏共計七個深坑。挖出的暄土蜿蜒起伏,堆成了丘陵,有的坑深約兩丈,令人眼暈。項主任在辦公室看過那壇子銅錢後,洗了手,沉思片刻,才開口說話。我對情況不大熟悉,按說沒有發言權,不過呢,還是想提醒你們三點:一是坑太深了,最好趕緊埋掉,一層一層夯實,否則,地基垮了房子會塌會砸住人,人比銀元貴重;二是你逼、她就供、你就信,她在糊弄人,你在糊弄自己;三是要穩、準、狠,講究策略,不要一味蠻幹。熊三江和熊四河麵麵相覷,沒嘣出一句辯解的話,反倒點頭如雞啄米。張留柱回來如此這般一學說,周屏婷樂了,噯啊!總算躲過一劫!
追查銀圓的事擱淺,勞動改造開始。這天上午周屏婷跟女勞力去西大方鋤麥地。張留柱不無擔心地問,會鋤地嗎?周屏婷嫣然一笑,不就這麼個破折號(鋤板)帶問號(鋤鉤)的東西嗎?捉住驚歎號(鋤把)使勁往回摟就是了。張留柱說,哪兒啊,你說得忒簡單了,鋤地也是有學問的,下鋤淺,耪不出草根,事倍功半;下鋤深了,耗力不說,對麥根也有損害。再說了,光憑蠻力不行,要學會使巧勁兒,平摟土,點叼草,胡摟亂耪累斷腰,說的就是這個理兒。至於《朝陽溝》中拴寶所唱前腿弓,後腿蹬,講的隻是表麵姿勢,內中要領等你鋤幾天地就懂了。周屏婷嘴裏噢噢哦哦著,內心頗不以為然,不就耪草暄土嗎?至於神秘兮兮的?
一路上看不夠的野花綠草,聞不夠的清新氣息,尤其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麥苗,有一拃來高,微風吹動,像一張碩大的毛毯在起伏,不!更像海水。恍惚間,周屏婷覺得回到了青島,波濤拍岸,天空也是那麼幽深湛藍。不少人欣賞怪物似的,錐子般的目光輪番紮過來,讓她渾身不舒服,汗毛僵硬,像掉進了冰窟窿。有人和自己說說話就好了,不至於如此尷尬窘迫,恨無地縫可鑽。婦女隊長菊香從後邊趕上來,和她走個並排,關切地問,三姨,農活可累人,做得了嗎?周屏婷滿不在乎地說,俺身體硬實,無非出力流汗唄。菊香爹榮寶良解放前在李家當過幾年賬房先生,和李遠新一個輩分,前邊有大房二房,當然得喊三姨了。有這層關係在,菊香每逢與周屏婷碰麵,都是主動說話,每句話都說得暖心暖肺。
開鋤後,周屏婷才覺得力不從心。別人出出溜溜鋤出二十多步,她還在盤地頭。麥壟裏的雜草太多了,有些狼尾巴蒿已經高過了麥苗,這倒容易對付,用鋤角一剜它們便乖乖倒地,讓人氣惱的是那些抓地很緊的連根草,或叫鐵線草,一鋤耪進去,不僅草帽大一團草沒摟出來,鋤也拔不出了。她不懂往前回鋤,一根筋硬著身子朝後拽,正所謂得法不得傳,累死也枉然。周屏婷當然不會因此被累死,隻是拄著鋤把,僵在了原地。鋤到地中間時,菊香就瞥見周屏婷愣在那兒了,到地頭手搭涼棚回望,見她還是那架勢。菊香快步走過來,未及開口,周屏婷倒先抹起了眼淚。她恨自個兒,恨得臉上湧現出兩條水渠,俺咋這麼不爭氣,前些日子人家又踢又踹的,腰也沒閃,這才鋤幾步地,咋就岔氣了呢?菊香說,八成用力過猛,腰眼跟你鬧別扭了。幹脆,回去休息得啦!那多不好。周屏婷呆在原地不動。你走你的,俺會跟隊長解釋的。菊香說。
周屏婷回到飼養院時,張留柱和四氣物正在鍘草,見她齜牙咧嘴試探著走路的樣子,不用多問,已猜個八九不離十。張留柱攙扶她進屋躺下,安慰道,好生歇著,中午俺去找姨夫說說,看能不能給你換個輕巧活兒。下午果真換了活,何止輕鬆,幾乎啥也不用幹。張留柱跟姨夫說,哪天都得鍘草,幹脆讓三姨太在飼養院幫忙得啦!熊瞎子架不住死纏活纏,答應了張留柱的要求。隊裏幾乎每天都派人來飼養院幫忙,出圈、鍘草的活,光靠飼養員一個人是幹不了的,現在好了,地主婆三姨太成了半個飼養員。張留柱純粹是在給自己找忙,除鍘草時叫周屏婷跪坐在那兒續續草外,其他一應事宜他全包攬了。原先出圈是兩個男子漢用糞筐往外抬,現在是張留柱自己用籮頭往院牆外齊肩高的糞堆上■;早晚還得挑滿水缸;還得為幾個固定割牲口草的小夥子過秤、記賬;還得在深更半夜披衣捉篩三四次,給牲口添草、拌料;還得頂著啟明星早早起床,飲水,梳毛,送它們出圈,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