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三姨太私奔(3 / 3)

這且不說,周屏婷閑中生事,立逼他去趟秤鉤集。張留柱有點不情願,浪費那錢幹嗎,你想安門,多咱俺尋些木棍釘一個不結了?周屏婷態度很堅決,俺就要安個木板門,弄個木柵欄跟插燈籠似的,那也叫門?誰使勁晃兩下就得散架!張留柱拍拍胸脯,有俺呢,除非誰吃了豹子膽!周屏婷的臉不陰不陽,說不準呢,哪天你要吃了豹子膽呢?張留柱被戧得直翻白眼,你的事咱管不起,咱犯賤了,咱丟手不管中不?想趕集自己趕去,俺才沒那閑工夫呢!氣歸氣,惱歸惱,次日早晨,張留柱找小隊會計打開倉庫門,踅摸了一塊成立食堂時期留下的破案板,錘子和釘子“叮叮咣咣”好長時間,門終於釘好,安上,摘下布簾,團團,又展開在窟窿處,再拿釘子錘子,楔了個密不透風。周屏婷從門外轉到門裏,又轉到門外,不哼不哈,也許已經說出許多,一股腦兒被暗紅的微笑遮掩在了後麵。

這天下午三點多鍾,張留柱又整了大半鍋麻雀,周屏婷坐在蒲墩上,正往灶洞裏塞幹樹枝。火苗忽忽閃閃,像一蓬綻放的菊花,將她的臉蛋輝映得紅撲撲的,比花瓣還甜潤,耐看。喲嗬!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出門就有喜鵲叫,還真他娘的撞著嘴頭兒了!周屏婷吃驚不小。來人往那兒一戳,儼然一座鐵塔,粗硬的胡碴像一把鋼刷,他不就是治保主任熊大洋嗎?周屏婷瞠目結舌,誠惶誠恐。你、你找留柱有事?不,找你!熊大洋一屁股崴在張留柱的草鋪上,從鋪頭粗瓷碗裏捏一撮生煙葉,又伸手去枕頭下摸出一片草紙,卷成喇叭筒,擰擰,說,取根火!噢!周屏婷從灶洞抽出一截“噗噗噗噗”噴吐火苗的幹柳枝,遞過去。熊大洋說燒火,燒你的火。咋舍不得添柴啦?周屏婷說不是舍不得,這會兒得用文火,就快熟了。周屏婷後脊梁正不自在呢,聽見外麵有腳步和粗重的喘息聲,揣測準是留柱挑水回來了。留柱,過來一下,你表弟大洋來啦!張留柱人未進屋聲音先進了屋,大洋來啦?聞著腥味來的吧?

張留柱進屋,站當地上,弓腰耷腦,搭出一副灰溜溜的滑稽像。那不是有灶膛慪出的柴煙嗎,從門洞出不及,回旋在肩部以上那些空間裏,形成一種壓迫感,與之對抗,豈不是自找苦吃麼?熊大洋說,俺來是為公事,三姨太回來個把月了,還沒入“編製”呢。熊大洋所說的“編製”就是“黑五類”分子隊伍,村裏人送他個綽號,“黑人頭領”。張留柱坐下,也卷支喇叭筒,抽一口,噴出一個煙圈,剛成型就散了。大洋,一入“編製”她就得隔三差五去做義務工,飼養院這麼多活兒,俺一個人能忙得過來?總得有個輕重緩急吧?熊大洋琢磨一會兒,撓撓脖頸說,不看僧麵看佛麵,留柱哥輕易不張口求人,俺會見機行事,盡量讓她少做義務工的,可每天早起她得掃街……張留柱說,掃街好辦,反正俺早起慣了,替她劃拉幾下不就得了?熊大洋一半真一半假地打趣道,留柱哥,你還真想把三姨太給包辦了喲?周屏婷緋紅了臉,俺才不要他替呢,掃大街又累不住人,俺掃就是了。張留柱略一思索,又提出個要求,大洋,能不能把她掃的那段街分在飼養院門前。熊大洋大包大攬,這事兒不是個事兒,依你就是!

周屏婷揭開鍋蓋,屋子裏頓時熱浪翻滾,香鬱沁人。迷蒙中,冒尖一海碗麻雀肉盛好了。熊大洋也不嫌燙手,蹴在鍋台旁,抓起一隻就往嘴裏吸溜,邊說,你倆真他娘的打了春放屁——洋氣透了!張留柱不好意思地笑笑,大洋,有機會跟三江說說,別再開她的鬥爭會了,一個娘們兒家,能鬥出啥說頭兒來?熊大洋戳點兩下張留柱,你這不是得寸進尺嗎?坐著飛機放屁——響(想)得不低!俺看呀,你快被黑化個毬啦!熊大洋走後,周屏婷說,人心隔肚皮,留柱你今兒話說多了。張留柱說嘛事沒有,你是不知道,熊家論沒文化數大洋,論實誠還是數大洋,別瞧他整天繃著個臉,跟黑老包似的。熊大洋的確是個麵冷心善的人,他雖然沒上過學,鬥大的字不識一筐,卻老把“要文鬥不要武鬥”那句最高指示掛在嘴上,頗得“黑五類”分子擁戴,熊家弟兄五個最數大洋和張留柱關係親密。

三天後,熊大洋又來了。張留柱說,扒明兒烏鴉就叫,你來準沒好事。熊大洋攤開兩手,“嗨”一聲,這不,上邊讓給漳河大堤上堆土牛,三江把任務壓給了“黑五類”。俺沒想讓三姨太去弄,可那幫黑家夥攀比得不行!周屏婷問,咋弄?熊大洋說,就是從堤下往堤上背土,一個土牛一方土,一人弄四個土牛,限時兩天弄完。張留柱撓撓頭,好辦,俺幫她弄。熊大洋說,幫不得,讓人看見影響不好。周屏婷說,俺自個兒弄就是。說罷掂一張鐵鍁,拿個口袋,麻利跟熊大洋去了村南。張留柱給牲口添罷草,去大堤上參觀了一番。那陣勢也算壯觀,三十多個黑人按分包地段,拱上跑下,呼喘連天。用螞蟻搬運骨頭做比喻似乎不那麼恰當,因為骨頭比螞蟻的體重不知要重多少倍,這些黑人大多老弱病殘,大堤十來米高,如同爬山、攀崖,隻有減少負荷,兔子似的多跑路,老鼠似的撅著屁股緊攀快爬,才能小見成效。中午,周屏婷回來,花著一張臉,想笑沒笑出來。她渾身泥土,衣服全被汗水溻透了。顧不上換洗,草草吃點東西,又出去了。傍晚回來,哀歎一句,她外甥女那姥姥哎,拚死拚活一整天,隻弄大半個土牛。坐下,身子一歪就睡著了。張留柱沒有叫醒她,自顧吃完飯,去了外麵。

傍明,周屏婷起來做飯,那屋有聲音飄出來,今兒你別去了,弄妥了。周屏婷問,誰弄的?屋裏說,俺唄。周屏婷說,憑你那小樣兒,吹牛吧!屋裏又說,不信你去堤上看看。周屏婷去堤上一看,果真四個土牛堆得方方正正。回來隔著門簾繼續盤問。留柱賴在被窩裏淨胡咧咧,要麼就蒙了頭,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到底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實際情況是,張留柱用口袋背土兩個時辰,才弄齊那個土方,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休克。一橫心,回飼養院套了毛驢車,往堤上拉起土來,末了學《地雷戰》裏的民兵,把車輪碾軋的痕跡也清理了。那會兒夜深人靜,神靈也在打呼嚕。不告訴周屏婷,是怕她嘟囔,埋怨。做人要識本分,出格的事不能做,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幾乎成了周屏婷的口頭禪。張留柱的性格裏有著悶騷的成分,不管黑貓白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起床後,他還偷著樂了幾回。

周屏婷沒事找事,要給張留柱拾掇屋子。她兩手不閑,嘴同樣也不閑著,嘟囔加數落,這兒,那兒,哎呀喂!簡直是豬圈!狗窩!但見四季衣被一股腦兒堆在草鋪最裏頭,被窩抻放著,從沒見疊起過,散發出濃烈的黴臭味。再看被頭、被裏,厚厚一層汙垢,一抖就能抖出煤渣似的黑糝子來。連拆帶洗帶曬帶縫,忙活兩天才弄妥。改天她挨個查看那幾隻瓦甕,裏麵有少得可憐的薯幹、高粱米、玉米麵,也有鼠屎。白麵隻剩個甕底,幾隻肉蛆織出一層絲網,還在蠕動,繼續著它們的編織工作。周屏婷從青島回來時帶有二百塊錢,她得讓細水長流,緊把著花,但又不能虧待肚子,留柱變著法兒給她做好吃的,好不容易逮空兒背著人眼偷偷摸摸煮些麻雀,也是盡著她吃,自個卻勒緊腰帶去地裏揪野菜,快瘦成黑毛猴了。張留柱肚子裏咕嚕咕嚕叫,訕笑著說,娘的,牲口比人還享受,麥麩、高粱糝子不斷,偶爾還有黑豆白豆玉米粒脆生生嚼著。人呢,一斷糧,就成了蠕蟲,滿肚子青菜,拉出的屎全是綠色的。要不,咱煮些料豆子喂喂腸子?周屏婷將手搖成了蒲扇,那不成監守自盜了?再怎麼著,也不能跟牲口爭食。俺這兒有些體己錢,抽空你去集上糴點糧食。青黃不接的日子有限,麥梢兒黃,飽時光就露頭了。

出事的地點是磨房,月黑人靜,他倆還在推磨。麥子糴來了,周屏婷想盡快磨成白麵,給留柱改善改善生活,哪怕每天中午吃一頓油潑蔥花麵葉湯也中啊!張留柱想套毛驢磨麵,周屏婷抬了幾句杠,擔心別人議論,隻得人工推磨。磨聲嗡嗡隆隆,張留柱推著推著,突然頭暈目眩起來,停下蹴磨道裏,說歇歇再推。周屏婷正在羅麵,住了手說,你一個人出了半天圈,肯定累得夠嗆,不如咱倆換班,俺推磨,你羅麵。張留柱不以為然,男人在場,哪能讓女人推磨呢?一股旋風兜地而起,煤油燈忽閃幾下,“噗”一下滅了,張留柱站起身,摸黑去角落裏點燈,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撲通!”跌倒在地。留柱,咋啦?兩條影子緊緊糾纏在了一起。

四個月後的一個上午,下著大雨,張留柱忙著給牲口拌料,右手拿拌料棒,左手端個鐵馬勺,牲口們低頭拱在石槽裏,咯嘣咯嘣嚼得津津有味。拌罷料,他又去了那屋。周屏婷趄在草鋪上,滿臉愁緒。張留柱喏喏著,多少吃點,紅薯飯,都熱三回了。周屏婷說沒胃口。張留柱說是不是圪料個毬了?周屏婷說你才是頭牲口,圪料了呢。“圪料”一詞是指牲口拒絕吃草料,出毛病了。張留柱逗趣道,看你麵色紅是紅白是白的,不像圪料了呀!周屏婷“吞兒”一聲笑了,隨之歎口氣,俺上月沒來好事,這月又沒來,煩死人啦!張留柱疑惑不解,好事?大洋又給你們布置任務了?周屏婷說,不是那,是女人身上的好事,也叫例假,例假懂不?每月見一次紅總該知道吧?張留柱恍然大悟,哦,聽那些愛嚼舌頭的女人叨叨過,那叫倒黴,女人每月倒黴一次是正常,不倒黴的話……哎,屏婷,你該不會懷孕了吧?周屏婷點點頭,十有八九,是吧。張留柱喜出望外,樂得直搓手,直想跳高。周屏婷冷冰冰地說,瞎樂嗬啥,俺都不知道該咋辦了。張留柱說,這是天大的喜事,不該高興嗎?周屏婷說,擱清白人,是該高興,可俺是黑人,上綱上線的話,施美人計,拉攏、腐蝕看守,隨便列一條罪狀都夠得上批鬥、遊街。再說了,身子是捂蓋不住的,往後俺咋出門?脊梁骨不被人戳斷才怪!張留柱在屋裏轉起圈來,車到山前必有路,讓俺想想,總會有辦法的。他嘴上不急,心裏卻急得上火。周屏婷說,除非,除非……

張留柱冒雨去了姨夫家。熊三江從牙縫裏呲出一句話,一對兒狗男女!野合去吧你們,開結婚證明?休想!熊四河在一旁幫腔,叛徒叛徒叛徒!熊家的臉麵讓你給丟盡了!“二杆子”熊二海更幹脆,正愁沒樂子耍呢,趕明兒讓那臭娘們兒脖頸兒掛一雙破鞋遊街個毬!熊瞎子猛抽一口大刀牌香煙,噴出團濃霧,你也忒下作了,碰翻的蛋黃自個兒收拾吧!熊大洋插了句嘴,這是俺管轄內的事,今兒黑夜就組織那幫“黑五類”分子開個“狗咬狗”鬥爭會,管保她低頭認罪!熊三江火了,低頭認罪管屁用!趕明兒押送她去計劃生育工作站,做毬了!人就甭回來了,轉交公社革委會,縣裏正抓階級鬥爭新動向呢!

見張留柱哭喪著臉回來,打了敗仗似的,周屏婷惱恨得直捶自己的肚子,唉!咋就種上了呢?外麵的雨更大了,雨幕模糊了近處的房屋、圍牆,遠處的樹木和天空盡皆消失,唯餘那道水門簾,撲摔來,撲摔去。風越刮越狂,似乎較上了勁,會在什麼時候停呢?

就在這天夜裏,張留柱和周屏婷悄然失蹤。

許多年後,張留柱的照片上了報紙,照片旁邊配有一篇報告文學——《黑人軼事》,記述張留柱夫妻盲流數年,從撿破爛發家致富,最後辦起頗具規模的禽肉加工廠。周屏婷和他們的兒子也在照片上,那是一張全家福。兒子的名字很怪:黑孩。

責任編輯 詠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