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人的暴政

文化

作者:維舟

《民主的陰暗麵》這一書名極具爭議(因為很多人認為民主沒有陰暗麵,就算有也不是種族清洗),看上去有幾分令人不快的味道。讀完這厚厚的800頁,有些人的心中可能會湧起一個困惑:作者把土耳其、美國、納粹德國、蘇聯、紅色高棉、盧旺達等種種看似完全不相幹的政體形式都放在一起,說是其種族清洗的行為都體現了“民主的陰暗麵”,他這難道不是對“民主”定義的誤用嗎?

邁克爾·曼和他的著作 《民主的陰暗麵》

作為一個著作等身、曾費時逾30年撰寫四卷本《社會權力的根源》的知名社會學家,邁克爾·曼當然不可能連“民主”的定義都搞不清楚。隻不過不僅“民主”本身有諸多形態,其含義也有種種不同。他這裏所說的,並不是世人通常理解的“民主=自由公正的定期選舉”,而是“democracy”一詞在古希臘根源中的原始含義,即“人民的統治”——按亞裏士多德《政治學》的界定,“民主是多數而貧窮的人成為統治者”。他想要證明:“多數人的暴政”中往往衍生出一些可怕的後果,“蓄意謀殺的種族清洗已是我們的文明、我們的現代性、我們對進步的看法,以及我們引進民主的嚐試中的一個核心問題”,他擔心的是“民主總是攜帶這種可能,即多數人可能會對少數人實行暴政或欺壓行為”。

孤立地看待這本書,很容易得出一些聳人聽聞的結論,但如果放到西方的思想係譜裏去,可知它具有深遠的背景。邁克爾·曼的這種“惡乃生於文明自身”的道德懷疑主義的幽暗意識,顯然是源於基督教精神:除上帝外無完美的存在,每個人都是罪人,哪怕是在他做好事的時候。而從西方政治思想史來看,在幾乎一兩千年的時間裏,“民主”理念都是一個受到懷疑的例外,並不像現在這樣被奉為準則。直至《聯邦黨人文集》中,美國建國諸傑都還猛烈抨擊完全平等的直接民主,認為那“從來就是騷亂和對抗的競技場,個人安全和產權,從未得到保障,總體來說,直接民主製,都是短命的,而且死得暴烈”。

為何在特定情形下,尤其在轉折進入現代進程後,按說是在更文明進步的時代,“多數而貧窮的人成為統治者”這一看似分明是好事的製度,卻反倒會帶來黑暗的一頁?原因可能是:當多數人被組織和動員起來後,他們往往凝結成一個緊密的命運共同體,此刻如果不能加入他們,那麼被他們選中為敵人的那些群體,往往就要倒黴。

這樣的事例古已有之:在伯羅奔尼撒戰爭時代的古希臘克基拉,在衝突中,占多數的民主派幾乎屠殺了全部寡頭階級。然而那時畢竟隻是偶發的,“民族”和“種族”也不被視為一個重要的認同對象。在中世紀,你屬於哪個民族根本不重要,甚至直到近代人口普查時,很多人在被問到自己是什麼民族時,也答不上來,而隻說自己是“本地人”。因此,近代以前歐洲對“非我族類”的有計劃清洗,基本上是針對“異教徒”,在宗教戰爭時期的聖巴托洛繆大屠殺等,都是不同信仰群體之間的互相排斥反應。

或許是由於過多聚焦在“種族清洗”的“種族”二字上,作者不免將宗教戰爭中的“異端清洗”輕輕放到了一邊。實際上如果對比分析看,兩者之間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其事前的原因機製、雙方的傷害性互動、施害者的對暴力實施的有計劃性及其“成就感”等等;像隔離、驅逐、騷擾、剝奪權利等手法也都已是慣用手法。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在宗教戰爭中,施害並非總是多數派對少數派,更遠未像後世那樣計劃周密、而施害一方占有壓倒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