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碗筷,米鳳又問老湯,你現在應該能猜出陳當要去看誰家的井了吧?老湯考慮了一下說,他有可能去看包工頭家的,也有可能去看村長家的,還有可能去把他們兩家的井都看一看。陳當說過,他要選一口最深的井去投的。
老湯和米鳳這天要做的活是打豬草。他們喂了四頭豬,每天都要打豬草。拎著筐子出門時,米鳳問老湯,今天去哪裏打?老湯說,隨便,哪裏有豬草就去哪裏打。米鳳想了一會兒說,我們幹脆跟著陳當走怎樣?老湯馬上說,這個主意好,又打了豬草,又照顧了陳當。米鳳說,還能知道陳當到底要去看誰家的井!
主意已定,老湯和米鳳立刻就走下土場,匆匆忙忙去追陳當了。
3
老湯和米鳳很快走到了一個叫三岔路口的地方。一到三岔路口,他們就看見了陳當。但是,他們一到三岔路口就停住了,不再去追陳當。因為,他們發現陳當走的那條路有點兒不對頭。那是一條羊腸小路,隻通往一戶人家。那戶人家住的既不是村長尚元寶,也不是包工頭周大本,而是陳當的兒子陳義和兒媳陳獨喜。住進牛欄以前,陳當也住在那裏。
老湯和米鳳實在沒想到陳當會往那個地方去,這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他們呆呆地站在三岔路口,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好久都沒說活。
大約過了十分鍾的樣子,直到陳當快走到陳義的屋簷下時,米鳳才忍不住問老湯,難道陳當要去看他兒子家的井嗎?老湯說,看來是的,不然他去那裏做什麼?米鳳說,也許陳當是想念他兒子和兒媳了,想去看看他們。老湯搖搖頭說,這不可能,自從搬出來以後,陳當就沒再回去看過他們,他還跟我說,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陳義和陳獨喜!
陳義的那口井打在房子左邊,井旁有一棵香樟樹。那棵樹枝繁葉茂,看上去像一把大傘撐在井上。陳當走到房子附近稍微停了一會兒,就直接往井上去了。米鳳一驚說,天呀,陳當真是要去看他兒子的井了!老湯點點頭說,沒錯,他再走兩三步就到井台上了!米鳳疑惑地說,奇怪,村裏那麼多井,陳當哪口井不好投,為什麼要選自己兒子的井?老湯也一頭霧水地說,是啊,真讓人想不通啊!
陳當已經走上了井台。他靠在香樟樹上,略微勾著頭,目光直溜溜地看著井。米鳳這時仰起臉來問老湯,難道陳當和他兒子也有仇?老湯沒想到米鳳會問這個問題,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低頭想了一會兒,老湯猛地想到了陳當的兒媳,於是抬頭說,陳當與他兒子有不有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陳當從心裏恨他兒媳。米鳳聽後說,難怪呢!
陳當的兒媳陳獨喜長著兩片翻嘴唇,翻得很厲害,好像肉皮被火燒卷了,一看就不是個善良的人。陳當剛住進牛欄那陣子,老湯就懷疑他是被陳獨喜攆出來的,但陳當不承認,硬說是他自己要搬出來的。陳當說話的口氣雖然很堅決,但老湯還是覺得他沒說實話。後來時間長了,老湯才從陳當的言談中慢慢知道,陳獨喜一直虐待陳當,陳當實際上是被陳獨喜逼得沒辦法了才搬出來一個人生活的。
陳當平時寡言少語,隻有喝了酒話才多一點兒。陳獨喜虐待陳當的那些事,都是他喝酒之後告訴老湯的。每餐吃飯,陳獨喜都不讓陳當上桌子,總是給他裝一碗剩飯剩菜,要他一個人坐到門檻上吃。有一次吃長黴的紅薯,把陳當的肚子吃壞了,他一夜跑了七八次茅廁,最後一次差點昏倒在茅坑上。陳獨喜從來不給陳當買一件新衣裳,他身上穿的全是他兒子穿過的,不合身不說,有的還破得連補疤都沒地方打。有一次陳義的兒子扔下一件嫌小的花襯衣,陳獨喜便拿給陳當穿。陳當覺得太花了,就不想穿。沒想到陳獨喜卻把陳當痛罵了一頓,還罵他叫花子嫌飯冷。陳當後來隻好硬著頭皮穿了,結果讓村裏人快笑掉了大牙。
陳獨喜這麼對待陳當,目的就是想把陳當攆出去一個人過。但陳當是個能容忍的人,吃差點穿差點他都無所謂,隻要不餓死不凍死就行。可是,春上發生的那件事,讓陳當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就是因為那件事,陳當才下決心搬出來。
那天傍晚,陳義剛從田裏收工回到門口,陳獨喜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說她曬在竹竿上的紅褲衩不見了。陳當當時也在場,陳獨喜就指著陳當問,我的褲衩是不是你拿了?陳當馬上生氣地說,笑話!我怎麼會拿你的褲衩?陳獨喜古怪地笑了一下說,我懷疑是你拿到你臥室裏藏起來了!陳當一下子憤怒起來,指著陳獨喜說,你胡扯,我要是拿了你的褲衩我就不是人!陳獨喜說,先別忙著賭咒,還是先讓你兒子到你臥室找一找再說!
陳當後來對老湯說,那天陳義真的去他臥室找紅褲衩了。陳義進臥室時,陳當絲毫沒阻攔他,因為他沒拿,誰去找他都不怕。但陳當萬萬沒想到的是,陳義從他的臥室出來時,手上卻高舉著一條紅褲衩。陳獨喜忙問,在哪兒找到的?陳義黑著臉指了指陳當說,在他枕頭下麵!陳當一下子就懵了,感到天旋地轉,好像有人突然給了他一悶棍。陳獨喜這時走到陳當身邊,冷笑一聲說,你沒拿,我的褲衩怎麼跑到你臥室裏去了?陳當正有口難辯,陳義猛地朝他吐一口綠痰說,呸,你真不要臉!就在那天晚上,陳當卷了鋪蓋離開了他的兒子和兒媳。
那天陳當給老湯講這件事時喝多了一點兒,一講完就傷心地哭了。他邊哭邊說,那條花褲衩肯定是陳獨喜趁他不在的時候放到他枕頭下麵的,是栽贓陷害。老湯歎了一口長氣說,唉,陳獨喜真是太壞了!
陳當在陳義的井台上站了很久,少說也有半個鍾頭。老湯和米鳳一邊說著陳獨喜,一邊在路邊打豬草。他們快打半筐豬草了,陳當還靠在井邊那棵香樟樹上沒動,好像是被釘在了樹上。米鳳有點兒奇怪地問老湯,陳當怎麼看一口井看了這麼長時間?老湯說,他可能是在一邊看井一邊回憶過去的那些事。米鳳說,這還差不多,不然一口井不可能看上這麼半天。不就是一口井嗎?是深是淺一眼就看得出來!
老湯在田埂上發現了一叢嫩綠的豬草,正埋頭扯著,米鳳突然興奮地說,老湯,你快看,那井台下麵出現了一個人!老湯趕緊仰起脖子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人站在離井台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女的,看樣子像是陳獨喜。陳當也看見了那個人,他把臉朝那個人扭過來了。
三岔路口離那口井不太遠,老湯雖然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但能聽清她說話。那個女人盯著陳當問,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一聽聲音,老湯就斷定她是陳獨喜了。她與陳當說話時沒有稱呼,聲音不冷不熱。陳當回答說,我來看看這口井。陳獨喜遲疑了一下問,這口井有什麼好看的?陳當說,我想看看它的深淺。陳獨喜幹笑一聲說,這口井還是你找人打的,難道還不知道它的深淺?陳當說,大半年沒看見了,我擔心井裏有淤泥。
陳獨喜沒再跟陳當說什麼,很快掉頭往屋裏走了。老湯以為她會請陳當進屋喝口水,但她連客氣話都沒說一句。陳獨喜進屋後,陳當也離開了那口井。從井台上下來時,老湯看見陳當用拐棍在井口敲了幾下,還敲出了一串嗡嗡的聲音。
老湯和米鳳把豬草筐打滿時,陳當從陳義那裏返回到了三岔路口。老湯,你們在打豬草啊。陳當先和老湯打了招呼。老湯應了一聲,本想再勸勸他還是不要死,但一時又不知道怎麼說。米鳳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她這時問陳當,你兒子的井怎麼樣?陳當說,還是原來那麼深,一點兒淤泥也沒有。米鳳接下來還想跟陳當說句什麼,可他很快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
老湯以為陳當會直接回牛欄去,沒想到他卻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老湯忍不住喊了他一聲,有點兒好奇地問,你還要去哪裏?陳當停下來,回頭說,我還想去看看另外兩口井!米鳳搶在老湯前頭問,哪兩口井?陳當猶豫了一下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們了,一口是尚元寶的,一口是周大本的!聽陳當這麼回答,老湯沒感到太驚奇。陳當一走上那條路,老湯就猜到了,那條路正好通往尚元寶家和周大本家。
陳當正要扭頭走,米鳳突然又問,你看這麼多井做什麼?即使要投也隻能投一口啊!陳當神秘地笑笑說,我想先多看幾口,最後選一口最深的投下去!
老湯這時放下豬草筐,快步跑到陳當跟前,嚴肅地說,陳當,有句話我說過,現在我還想再跟你說一遍。陳當望著老湯的嘴問,哪句話?老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陳當說,老湯,你就別再勸我了!他說完就轉身走了。望著陳當一走一跛的背影,老湯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4
地耳滿頭七的頭一天,陳當把老湯請到牛欄裏,要老湯幫他給地耳做個靈屋。頭七是死者過的第一個節日,最主要的儀式就是在死者死去的第七天為死者送一個靈屋,送到墳前燒掉,這樣死者在陰間就有好房子住了。靈屋是用黃金蒿稈和彩紙做成的,上麵還雕龍畫鳳,雖然比活人住的房子小好幾十倍,可看上去金碧輝煌,富貴得不得了。
老湯一清早就到了牛欄。原來,陳當總是把牛欄清理得幹幹淨淨,家具和用品都擺得很整齊,看上去還像個住人的地方。現在一切都亂了套,被子沒疊,碗筷沒洗,桌椅東倒西歪。老湯進門就問,屋裏怎麼亂成了這個樣子?陳當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馬上就要死了,我實在沒心情來收拾它!陳當這麼一說,老湯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歎了幾口氣。
靈屋也有高矮之分,有一層兩層的,還有三層的。陳當要老湯為地耳做個三層的,說一定要讓她在那邊住得像個樣。老湯說,好的,我給地耳做一棟三層樓的洋房!
上午九點鍾不到,老湯剛用黃金蒿竿把靈屋的架子搭好,包工頭周大本突然來到了牛欄門口。周大本正要伸腳進門,陳當看見了他。你別進來!陳當開口就這麼說。周大本一愣,那隻抬起來的腳一下子懸在空中不動了。你趕快走吧,我不想看到你!陳當說,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朝周大本的臉上指了一下。
周大本卻沒有走。他望著陳當說,當叔,你先別趕我走,我今天是來向你賠罪的,等賠完罪,我自己會走!他說得很誠懇,說完就朝自己的嘴巴上打了一巴掌。陳當一下子懵了,好半天不說話。老湯問周大本,你打自己的嘴做什麼?周大本說,是我這張臭嘴害死了地耳,現在我真是恨透了這張嘴!他說著又照嘴打了一巴掌。
打完第二個巴掌,周大本一步跨進了門檻。陳當見周大本進來,嘴唇顫了一下,但沒說什麼。周大本直接走到陳當身邊,幹笑一下說,當叔,聽我媽說你前天去看了我們家的那口井,我當時不在家,也沒請你進屋喝杯茶,真是對不住你!陳當瞪了周大本一眼,仍然不吱聲。
周大本咳了一聲,又自顧自說,當叔,我今天來,除了賠罪,還要求你一件事。我家那口井,簡直就是我媽的命根子。你知道,我一年四季在外麵打工,我媽隻能自己照顧自己。你還知道,我們那一片又隻有那口井。要是那口井不能吃水了,那我媽就活不下去了!
老湯這會兒總算弄清周大本來找陳當的目的了,原來他是害怕陳當投他家的井。陳當肯定也聽明白了,但他還是一聲不吭。周大本見陳當像啞巴一樣不說話,感到多少有點兒尷尬。過了一會兒,周大本知趣地來到老湯跟前,很親切地說,湯叔在做靈屋呀!老湯說,給地耳做的。周大本問,這個靈屋在外麵買要多少錢?老湯說,三層樓少說也要三百塊。老湯剛說完,周大本就掏出三張紅彤彤的票子放在老湯麵前說,這個靈屋算我送給地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