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佳構
作者:曉 蘇
1
地耳一死,陳當也起了死的念頭。那天埋了地耳回到牛欄,陳當一醒過來就對老湯說,我也不想活了!老湯開始以為他是傷心糊塗了,就沒把他的話往心裏去。沒想到,陳當接下來就說到了井。老湯這才警覺起來。
陳當住在老湯的牛欄裏。那天在地耳的墳上,陳當哭得驚天動地,好幾次都差點兒昏過去。掩棺的時候,他尖叫一聲就沒氣了,老湯使勁地掐他的人中,他才又活過來。後來是老湯把陳當攙回牛欄的。他當時傷心得如一堆爛泥,加上又跛著一條腿,老湯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墳地不管。
回到牛欄,陳當已經神誌不清。老湯把他扶到靠牆的一把椅子上,他卻坐不穩,腿一軟就癱在了牆腳下,看上去如一隻破麻袋。他歪著頭,閉著眼睛,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好像他的魂也跟著地耳跑了。看到陳當這個樣子,老湯不好馬上離開,就決定留下來陪他一會兒。
地耳是陳當的女兒,可以說是他唯一的親人。陳當的老婆十年前就死了,當時他才四十多歲。雖說還有個兒子,但兒子和兒媳一條心,從來沒對陳當好過,壓根兒都沒把他當爹看。隻有地耳心疼陳當,陳當也把地耳當成了心頭肉。誰想到,地耳前兩天卻突然死了。地耳還不滿十九歲,老湯記得她是臘月間生的,眼下剛進冬月,還有一個月才過生日呢。
村裏有人說,地耳的死跟陳當住老湯的牛欄有關。老湯覺得他們這麼說也有道理。要說,這牛欄是住不成人的。打從前年老湯把牛賣了,牛欄就沒人管過,牆上裂著指頭大的口子,頂上的麥草差不多被風吹光了,一到雨天就到處漏水。連牛都關不了,哪能住人?可是,陳當從他兒子那裏搬出來以後,一連找了幾天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後來走投無路,就隻好住在了這裏。
陳當已在牛欄裏住大半年了。他剛住進來時,地耳不知道,她當時還在老埡鎮上讀高中。五月放麥假時,地耳回來了一趟。一看到爹住牛欄,她就再沒心思讀書了。地耳先找到哥嫂吵了一架,然後就決定去南方打工,說要掙錢回來蓋房子給爹住。地耳說去打工就真的去了,陳當攔都攔不住。
地耳出去了半年多。十天前,她突然從南方回到了油菜坡。回來沒幾天,地耳就開始張羅蓋房子。屋場選在牛欄後頭,離老湯家的房子隻有幾十步路。誰也沒想到,剛把房子的腳基挖好,地耳就死了。她是上吊死的。新開的屋場邊上有一棵苦楝樹,地耳就吊死在那棵樹上。繩子把她的喉嚨勒出好深一道印子,連舌頭都勒出來了。
老湯在牛欄裏陪了陳當一個多鍾頭,陳當連動都沒動一下。後來老湯給他喂了點兒水,他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陳當清醒過來後顯得很平靜,這是老湯沒想到的。他先看了老湯一眼,再慢慢張開嘴,然後就說他不想活了。老湯覺得陳當是氣極了說胡話,就沒當回事。再說時間也不早了,老湯想趕緊回家。可是,老湯正要走出牛欄,陳當卻一把拽住了他。
陳當說,老湯,你別慌著走,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老湯說,什麼問題?你快問吧。
陳當盯著老湯問,你知道村裏哪口井最深?
老湯頓時一愣,莫名其妙地問,你問這做什麼?
陳當不慌不忙地說,我想找一口最深的井投進去!
他說得很認真,一字一頓,絲毫不像說假話。老湯一下子呆住了,翻開眼皮看著陳當,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久,老湯板著臉對陳當說,我看你是瘋了!陳當說,我沒瘋。老湯有點兒生氣地問,沒瘋怎麼會想到死?陳當有氣無力地說,老湯,我跟你說,其實我老早就不想活了,是心裏丟不下地耳才沒走那一步;如今地耳沒了,我也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陳當說到這裏,老湯突然有了一種陰森森的感覺,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陳當不管老湯的反應,自顧自地說,我本來也想和地耳一樣上吊的,可我腿不好,爬不到樹上去。我還想過喝農藥,可我沒有,要喝還得花錢到鎮上去買。我還想過用菜刀割手腕子,可又怕一刀割不死。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找一口深井投進去,投井不費什麼勁,死得也快,別人想救也來不及。
陳當說話時,眼珠一動不動,目光直溜溜的。老湯看出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麵對一個鐵了心要死的人,老湯心裏五味雜陳。老湯久久不說話,雖說有好多話想說,但怎麼也張不開嘴巴。
過了一會兒,陳當伸出舌頭舔了舔幹枯的嘴唇,又自言自語地說,牛欄門口這口井,要是深一點兒該多好,可這口井實在是太淺了,恐怕連條狗也淹不死!
陳當說到這裏,老湯猛地扭過頭朝牛欄外麵看了一眼。老湯很快看到了陳當說的那口井。嚴格地說,那不是一口井,隻是一個小水坑,從前是老湯的牛喝水的地方。後來老湯把牛賣了,它也就廢了,裏麵扔滿了垃圾。陳當住進牛欄以後,他把水坑淘了一下,變成了他吃水的井。這口井的確很淺,裝滿了水也隻有一人深,眼下是枯水季節,水還沒裝到一半呢。
老湯扭頭看門外那口井時,陳當也朝那裏看了一下。看過之後,陳當又回頭問老湯,在我們油菜坡,你說誰家的井最深?
老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埋怨的口氣說,看你這問的,村裏的井又不是我打的,我怎麼知道誰家的井最深?
陳當聽老湯這樣回答,顯得有點兒失望,歎一口長氣說,唉,你不告訴我,那我隻好自己去找了!
這時,老湯忽然聽見有人在牛欄外麵不遠的地方喊他,仔細一聽,是老伴兒米鳳在喊他回家。陳當也聽見了叫聲,馬上對老湯說,你回去吧,米鳳在喊你呢。老湯沒立刻走,他還想再好好勸陳當幾句,讓他打消死的念頭。
米鳳還在叫老湯,聲音聽起來很焦急。陳當催促說,老湯,你快回去吧!老湯使勁瞪他一眼說,你這麼胡思亂想,我怎麼好走?陳當說,不要管我,你已經陪我這麼久了,再不回去米鳳會急壞的。老湯想了想說,你讓我走可以,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陳當問,什麼要求?老湯說,別再想死,好死不如賴活著!陳當說,這不行,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陳當的口氣很堅決,看樣子他是不可能回心轉意了。老湯也不再勸他,心想再怎麼勸都沒用了。沉默了片刻,陳當又一次催老湯走。老湯說,我不敢走。陳當問,為什麼?老湯苦笑一下說,我怕我走了你真的去死。陳當誠懇地說,這你放心,我不會這麼急著去死的,再急也要等地耳過了頭七再說。陳當這麼說,老湯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米鳳這時又喊了老湯一聲,老湯隻好離開牛欄回家了。
2
陳當一連在牛欄裏躺了兩天。第三天早晨,老湯看見陳當拄著拐棍從牛欄裏出來了。
當時老湯正端著一碗麵條,站在他家門口土場上吃。陳當出門之後,先在牛欄門前那口井邊停了一會兒。他把拐棍撐在胳肢窩裏,將那條壞腿彎曲後提了起來,目不轉睛地打量那口井,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打量了五分鍾的樣子,陳當有點兒失望地擺了擺頭,然後就朝老湯家這邊走過來了。
老湯開始以為陳當是要來他家。打從住到牛欄後,陳當經常來老湯這裏坐坐,和老湯說一些心裏話。但陳當這天不是到老湯家來的,他沒像以往那樣走上他的土場,而是直接從他門前的橫路上走過去了。老湯猜不出陳當要去哪裏,也猜不出他要去做什麼。作為鄰居,老湯覺得他還是應該關心陳當一下。
陳當,你要到哪裏去?老湯對著他的背影問。陳當慢慢回過頭來,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想到村裏隨便轉轉。陳當的聲音很小,臉色也白刷刷的,看樣子還非常虛弱。老湯用責怪的口氣說,你身體還沒恢複過來,應該在家裏歇著,沒有要緊的事不該出去轉!陳當卻說,我有要緊的事。
老湯趕緊問,什麼事?
陳當臉一紅說,我想去幾個人的井上看看!
陳當一說到井,老湯立刻就想到了他幾天前說過的話,看來他絲毫也沒改變投井的想法。老湯的心陡然往下一沉,一下子愣在了土場上。
陳當說完就扭身走了,很快消失在那條路轉彎的地方。
進屋放碗時,米鳳問老湯剛才和誰說話。老湯告訴她是陳當,還說陳當拄著拐棍去村裏看井了。米鳳聽了沒感到奇怪,老湯早就把陳當想投井的事說給她聽過。米鳳問老湯,陳當要去看誰家的井?老湯說,不知道,剛才我忘了問他。米鳳沉吟了片刻說,看來村裏又有人要遭殃了!
老湯明白米鳳的意思。油菜坡這地方有個風俗,誰家的井要是淹死了人,那就再沒人敢吃這口井的水,從此這口井也就算是廢了。以前村裏也出現過幾個投井的人,他們投的都是仇人家的井。也就是說,他們在臨死的時候還報了一回仇。被投了井的人家,不僅井廢了,而且還會沾上晦氣,一連好幾年都走厄運,不是生病住院,就是財產被盜,用米鳳的話說,就是遭殃。
米鳳一邊洗碗一邊問老湯,你估計陳當今天會去看誰家的井?老湯想了想,搖頭說,這我可估計不到。米鳳又問,那你說說看,村裏誰是陳當的仇人?這個問題把老湯一下子問住了。說實話,老湯在這以前還從來沒想過陳當和誰有仇。
不過老湯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人,他有點兒激動地說,我知道陳當和誰有仇了!米鳳趕緊問,誰?老湯小聲說,村長尚元寶。米鳳眨了眨眼睛問,你怎麼會想到他?陳當和尚元寶會有什麼仇呢?老湯說,陳當剛從他兒子那裏搬出來時,曾抱著鋪蓋卷去找過尚元寶。村裏的倉庫不是一直空著嗎,陳當就想求尚元寶把倉庫借給他住。可是,尚元寶沒借給陳當。米鳳皺著眉頭問,尚元寶為什麼不借?老湯說,在陳當借倉庫之前,尚元寶已答應把倉庫借給彭三丫頭養雞了。
老湯一說到彭三丫頭,米鳳就馬上明白了,不禁撮起嘴哦了一聲。村裏人都知道,彭三丫頭是村長尚元寶的老相好,兩個人打皮絆都打上十年了。陳當沒借到倉庫,心裏肯定恨尚元寶。有一次喝了酒,陳當曾打著酒嗝對老湯說,尚元寶真不是個東西,寧可把倉庫給別人養雞,也不給我住,真是太欺負人了!
米鳳其實也在想陳當的仇人。老湯剛講完尚元寶,米鳳雙眼忽然一亮說,我也想到了一個人!老湯問,是誰?米鳳把嘴湊近老湯的耳朵說,包工頭子周大本!老湯認識米鳳說的這個人,他是油菜坡有名的包工頭,一年四季帶一幫人在南方搞建築。周大本膽子大,說話粗聲大嗓的,有點兒口無遮攔。但是,老湯沒聽說過周大本與陳當之間有什麼恩怨。
老湯問,你憑什麼說周大本是陳當的仇人?米鳳神秘地擠了擠眼睛說,難道陳當沒告訴你地耳上吊的原因?老湯連忙搖頭說,沒有,我試探著問過一次,但陳當沒說。米鳳又一次把嘴湊到了老湯的耳朵上,悄悄地說,地耳就是因為周大本多嘴才死的啊!老湯聽了大吃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
米鳳很快給老湯講了事情的原委。地耳退學後去南方打工,一開始也在周大本承包的建築工地上幹活,但工資很少,一個月才一千多塊錢。沒幹到一個月,地耳嫌錢少就去了一個桑拿城。那個地方錢多,做得好一個月可掙幾萬。但地耳沒在那裏久待,一掙夠蓋房子的錢就回家了。誰知道,地耳回來後剛開始要蓋房子,周大本也回了一趟油菜坡。村裏有人問周大本,地耳在南方幹什麼,怎麼半年多時間就掙了那麼多錢?周大本說,嗨,她在桑拿城做小姐呢!
聽完米鳳的講述,老湯憤憤地說,這個周大本,真是個烏鴉嘴!米鳳說,就是,要不是他的那張嘴缺德,地耳怎麼會這麼年輕就走上絕路?過了一會兒,老湯問米鳳,陳當知道地耳是因為周大本的那句話才死的嗎?米鳳說,他開始不知道,後來有人跟他說了。陳當聽說後差點氣瘋了,還要去找周大本拚命呢,被人拽著才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