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皮
小說
作者:安勇
安 勇,1971年生,畢業於地質學校,中國作協會員,現居錦州。近年來有小說發表在《山花》《天涯》《文學界》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
在我們八間房,說到城,指的必是百裏外的新市。兩個人相遇,說聲進城,彼此都心領神會,沒誰會聽到別處去,也沒誰會走到別處去。最近這幾年,村上好多人到城裏討生活。他們說的是發展。有發展成力工、瓦工、油漆工的,有發展成賣菜、賣水果、蹬倒騎驢的,有發展成小區保安酒店門童的,個別的女孩子也有把自己發展到洗浴中心和歌廳裏去的……甭管怎麼發展吧,人家都是樂嗬嗬來城裏掙鈔票的,隻有袁福不一樣,他沒想過要進城發展,是被逼得沒辦法,才離開了八間房。
事情說起來也很簡單,袁福是和袁世發起了紛爭。袁福是個守舊的人,把香火看得很重要,第一個孩子是丫頭,他就鼓勵老婆努努力,爭取生個兒子出來。袁福老婆名叫陳鳳珍,和袁福同歲,也已經四十出頭的年紀,但她決心很大,一努力,還真就懷上了。不過,可能是努力程度還不夠,幾個月前臨盆,生下的又是一個女孩子。雖然沒能如願生兒子,但把兩個女兒抱在懷裏,袁福同樣樂得嘴咧到耳朵根子上。家裏添了人口,就涉及要地的事。袁福就去給支書袁世發拜年。袁福叫袁世發叔,雖然不在同一支上,但一筆寫不出兩個袁字,正趕上過年,先拜年後要地,也順理成章。袁福到袁世發家去了幾次,從初一到初四,一直沒找到袁世發,初五傍晚,卻在家門口的當街上走了個頂頭碰。袁福拜了年,就把要地的事情說了。
袁世發受了他的禮,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地早沒了,頭些年包產到戶時,就把地分光了。
袁福不太擅長說話,他的話來得總是有點慢,就好比同樣都是水管子,人家隻有十幾公分長,水龍頭一打開,水嘩嘩就下來了;他的水管子卻有十幾米長,水龍頭擰開好一會兒,水才不慌不忙地流出來。好半天,袁福才想起一句話,叔,咱村還有點機動地吧?
袁世發橫他一眼,你聽誰說有機動地?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咋知道的?
袁世發平時有些霸道,喝了酒更甚些,這天傍晚他就喝了酒,喝得還不少,一張嘴,酒氣就撞進袁福鼻子裏。袁世發打個酒嗝,狠狠衝地上吐口唾沫,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沒了就是沒了,操他娘的,誰敢和鎮政府裝×?
袁福想了想,不太確定對方罵的是不是自己,但他覺得是的可能性很大,心裏就有些不高興,俺娘死好多年了,你折騰她幹啥呢?但袁福也沒打算發脾氣,他是個老實人,從小到大也沒和誰起過紛爭。他賠著笑臉,身體轉半圈,抬手往村外指,叔,澇河上不就有機動地?
澇河上是一塊地的名字,在村莊西北方向,前麵臨水,背後靠山。袁福指的時候,火紅的夕陽正翻過矮牆照過來,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他就眯縫著眼睛把胳膊伸了出去。沒承想,手指頭捅到一個肉乎乎滑膩膩的東西,好像是隻蛤蟆。袁福心裏納悶兒,半空中咋會有蛤蟆?但隨後他就搞清楚了,不知咋弄的,他戳到了袁世發的鼻子上。
袁福琢磨說幾句道歉的話,袁世發已經急眼了,一把推到他胸脯上,你他娘的往哪兒指?
袁福往後退兩步,話這時候才流出來,叔,俺不是故意的,沒指準,才碰到你鼻子。
袁世發又推他一把,你他娘要是指準了,就把老子眼珠子捅瞎了。
袁福又往後退兩步。袁世發追上來,薅住袁福脖領子,兜屁股又一腳。袁福被踢得往前一躥,棉襖上兩顆紐扣繃掉了,像子彈似的飛出去。就是這樣,袁福也沒打算發火,他性子過於綿軟,村裏人提起他時就會說,三扁擔壓不出個癟屁來。袁福在心裏開解自己,當叔的打侄子幾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接下去,袁世發說出的一句話,卻讓他動了真氣。
袁世發指著他鼻子說,要真是個小子也就罷了,生個丫頭片子,你還要啥地要地?
袁福最受不了別人說他生不出小子,叔,你這是咋說話呢?要地和生丫頭生小子有啥關係?你共產黨的幹部,咋也搞重男輕女這一套?
袁世發又推他一把,生得出,你生個給我看看,瞅你沒囊沒氣的樣,就是個生丫頭的貨。
一股血從腳底衝上來,撞得袁福昏頭漲腦,腦袋裏就剩下一句話: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腰一弓,一頭撞在袁世發肚子上,叔,你欺人太甚了。
袁世發向後退出十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袁福立馬就後了悔,惹毛了袁世發,地就更難要。他緊跑幾步上去扶,叔,俺不是成心故意的,快起來,大冬天的地下涼。
袁世發不起來,咧著大嘴,邊唉喲,邊罵袁福,你個狗操的,下手真狠啊,打傷了老子,有你好果子吃。袁世發從懷裏摸出手機,手哆嗦著撥號碼,你小子等著瞧,我讓大蓋帽抓你去蹲笆籬子。
袁福開始以為,袁世發是故意嚇唬自己,一個屁股墩兒咋能傷到人?見袁世發一直不起來,臉色慘白,冷汗直流,才知道放屁扭腰——寸勁了,袁世發還真受了傷。袁福急得直搓手,不知咋辦好,嘴上說,麵湯熱,孩子鬧,誰難受,誰知道!這句話是袁福的口頭語,不知不覺就會說出來,有時候能用對地方,有時候用不對地方。
你個兔崽子,還說風涼話?袁世發罵。
陳鳳珍抱著二丫頭從院裏跑出來,用肩膀扛袁福,當家的,你傻站著幹啥,還不快跑?
袁福搓著手轉一圈,俺往哪兒跑?
往城裏跑。陳鳳珍說著又推他。
袁福又轉一圈,俺跑了,你和孩子咋辦?
你跑了就行,不用管俺們。
袁福就跑了,剛跑兩步又折回來,二丫她媽,今天是初五,犯忌諱,不能出遠門啊!
陳鳳珍使勁推他一把,咋也比蹲笆籬子強!
袁世發坐在地上,伸手抓袁福腳脖子,你小子有種就別跑。袁福一抬腿,腳躲過去了,鞋沒躲過去,一隻鞋被袁世發撈到手裏。
袁福掩著懷,光著一隻腳,先坐汽車後坐火車,半夜三更進了城。想起二爺在城裏,就投奔過去。二爺是袁福的親二爺,沒兒沒女,沒家沒業,一直在城裏撿垃圾為生。二爺說,既來之,則安之,我正要回老家收拾房子,你就在這住下吧!白胡子衝著門口撅兩下,又說,鉤子、袋子都在那放著呢,你明天就開工,城裏的垃圾沒有主,誰撿到就是誰的。
第二天,袁二爺又交代一番,回了八間房。袁福就幹起了撿垃圾的營生。
……
那天晚上,袁福遇到那個貴人時,已經接近十一點鍾。通常情況下,袁福都是晚上十點以後出門,那時候街道上已經看不到幾個人影子,寬廣的大馬路就成了袁福的天地。他胳肢窩裏夾著抓鉤子,手上拖著蛇皮口袋,從一個垃圾箱轉移到另一個垃圾箱。剛到城裏時,他沒太摸清門路,掙錢的心又太切,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垃圾箱翻得底朝天,惹得人家捂住鼻子罵。挨了幾次罵,袁福就長了記性,調整了工作時間。晚上十點鍾以後,城裏人和垃圾都各就各位,該回家的回家,該進箱的進箱,怎麼折騰全憑袁福說了算。反正有路燈照亮,也不會漏過什麼好東西。
貴人上前打招呼時,袁福正埋頭在垃圾箱裏,邊翻撿邊想心事。元宵節那天,袁福給家裏打了電話。陳鳳珍一聽他的聲音就哭了,當家的,咱這回攤上大事了。那個屁股墩兒不起眼,把袁世發的骨頭盆子摔裂了,在醫院住了六七天,現在走路還直拉胯,大蓋帽來過家裏兩次了,逼俺把你交出來。袁福歎口氣,這可咋辦好呢?陳鳳珍說,你就在外麵躲著吧,俺不叫,就別回來。
袁福搖頭歎氣時,貴人喊了聲師傅。貴人是袁福心裏的稱呼,人家從沒拿自己當貴人,一直要求袁福叫他老關。老關喊了幾聲,見袁福沒反應,就伸手拍他肩膀。袁福嚇得一哆嗦,抓鉤子扔進垃圾箱裏。回頭見身後站著一個胖男人,雙手托著肚子,背頭亮得像牛舔的,眼睛上罩著副蛤蟆鏡。
師傅,我想請你幫個忙。老關說。
袁福沒敢動窩,低下腦袋,看守住自己的兩條腿,腿抖得很厲害,眼看就要從褲筒裏逃出去。剛來那天二爺就說過,在城裏混日子要小心謹慎,指不定啥時就興許惹了哪位爺。袁福攢了好一會兒力氣問,你想讓俺幫啥忙?
我想請你清理小廣告。老關說。
俺得撿垃圾,沒有閑工夫。袁福腰彎著,話說得小心翼翼。
我不讓你白幹,付給你報酬。你看這樣行不行,每清理一張,給你一元錢?
袁福有些發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要是這麼算起來,滿街的小廣告得值多少錢?
你說話當真,不是拿俺尋開心?
老關嗬嗬笑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錢遞過來,當然是真的,這錢你先拿著,就當是訂金。
袁福瞄一眼,是張一百元的大票子,搓搓手沒敢接,還是先幹活兒後拿錢,俺心裏踏實。
老關硬把錢塞進他懷裏,讓你拿你就拿著,到時候多退少補。
袁福又謙虛一下,就把錢接了過來,錢揣進口袋裏時,他發現自己滿手掌都是汗。
師傅你跟我過來一下,我告訴你清理啥樣的小廣告。老關把袁福帶到一根水泥電杆下,回頭問,師傅你識字吧?袁福初中畢業,可以說識字,但偶爾撿到一張報紙,上麵也常有不認識的字,袁福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臉憋得通紅,低頭搓手不說話。
識不識字都沒關係,老關指著電杆上一張巴掌大的紙說,你記住這張紙的樣子就行了。
老關說的紙夾雜在五顏六色的小廣告中間,上麵是祖傳老中醫專治牛皮癬,下麵是性病淋病尖銳濕疣,左麵是紅娘征婚,右麵是招聘男公關。那張紙有巴掌大,白地上用墨筆寫著黑字,看上去很普通,半點都不像值一元錢的樣子。袁福又仔細看了看,最上麵寫著一行大字,其中有個字,袁福隻認識左半邊。袁福就悄悄在心裏念一遍:大貪官王每金。
師傅你記住了吧?老關問。袁福點點頭說記住了,眨巴幾下眼睛又說,別叫俺師傅行嗎?俺們那疙瘩,打鐵剃頭的才叫師傅。俺叫袁福,幸福的福。
老關說,那以後我就叫你袁福。袁福,別的廣告你不用管,就專門清理這樣的,一張一元錢,有一張算一張。三天後吧,還是這個時間,咱們在這裏見,一手交廣告,一手付錢。
老關伸出手,袁福也伸出手,忽然想起手上有汗,趕緊又收回來,在褲子上蹭了蹭。老關的手厚實綿軟又溫暖,讓袁福覺得分外熟悉,好像在什麼地方握到過。究竟在哪裏握的,袁福卻沒想起來。老關已經走了,背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街角上。
袁福拖著蛇皮口袋向前走幾步,突然停下來,使勁掐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直咧嘴,這才知道不是做夢,他真在垃圾箱旁邊撿到一個好差使。這筆賬是禿腦瓜上的虱子——明擺著,一張巴掌大的紙片一塊錢,十張就是十塊錢,一百張就能換回一張紅彤彤的主席票,在八間房土裏刨食苦一年,能刨到幾張這樣的錢?袁福邁步又向前走,走著走著就嗬嗬地笑出了聲。他想起了老關的手。他突然明白,老關的手為什麼讓他感覺熟悉了,原來握上去非常像摸陳鳳珍的屁股。
第二天一早,袁福去了一趟住處附近的日雜商店,買回兩把鐵戧子,就正式上了崗。那種鐵戧子本來是油工的工具,前麵是半拃寬三角形狀的薄鐵片,後麵裝著光滑的木頭柄。袁福把鐵戧子拿起來,在空氣中鏟了幾下,似乎就看見一張又一張的一元錢像雪花一樣從麵前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