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正開始幹起來,袁福才發現,這錢掙得沒有想得那麼容易。那種值錢的小廣告倒並不難找,它們很有規律地分布在街道邊的電線杆上,像一張張笑臉似的,向袁福發出邀請。北邊到六緯路,南邊到七緯路,西邊到四經街,東邊到五經街,剛好圍成一個方塊形。袁福還發現,它們沒有過馬路的習慣,都規規矩矩地在街道右側等著他。但要把它們完整地鏟下來去換錢,卻比登天還要難。在六緯路和五經街的交叉口,袁福第一次把鐵戧子鏟向“大貪官王每金”時,就遇到了嚴峻的考驗。他發現,那種值錢的紙片是用膠水粘到電線杆上的,而不是用糨糊。糨糊這東西黏度有限,時間也不持久,而且非常黏稠,不利於塗抹。用糨糊粘貼時,人們往往都是在紙片四角抹一點,頂多在中間再加固一下。風一吹,糨糊幹了,紙片就卷曲起來,自己把自己揭了下來。膠水則不然,膠水黏度大,而且容易塗抹,一貼上去,就粘得牢牢的,越幹越結實。如果是粘在水泥電杆上,就會尤其結實。紙片好像已經長到了電杆上,變成了電杆的皮膚,不管袁福的鏟子如何變換角度,還是連一道縫隙都撬不開。袁福心裏一著急,手上加大了力度,結果,紙片倒是鏟下來了,但已經變成了一堆碎沫,根本不能拿著去換錢了。這麼說吧,袁福用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從六緯和五經的交叉口出發,順時針轉了一圈,又回到這個交叉口上,一共遇到了五十五張值錢的紙片,但最後隻鏟下了五張完整的,外加八張半截的,剩下的都變成了一堆紙屑。
袁福不敢算賬,一算就難過得要哭,但又板不住在心裏算個不停。兩筆賬就像上牙和下牙,中間隔著的黑洞洞的大嘴巴裏,盛著的都是他的悲傷。本來呢,一張紙一元錢,五十五張就是五十五元。但現在呢,隻有五元錢,八張半截的,還不知道人家怎麼給,要是兩張頂一張,那就又能得四元,兩下加一起,一共是九元錢。眼見著五十五元變成了九元,誰心裏好受得了呢?袁福覺著自己真是敗家子,眼睜睜就把錢鏟成了一堆碎末,用八間房人的話說,這不是拿錢砸鴨子腦袋嗎?
他難過了整整一個下午,算一遍賬,就歎上一口氣,歎完氣,就自言自語說一句:麵湯熱,孩子鬧,誰難受,誰知道!傍晚吃過飯後,袁福就慢慢想通了。他是個信命的人,他覺得啥事都有個因和果,去年你丟了一隻雞,今年補給你一隻鵝,是吃了虧,還是占了便宜,老天爺的賬本上記得清清楚楚,誰也別想偷奸耍滑,多吃多占。是你的,到時候自然就給你了,不是你的,咋爭咋搶也沒有用。就拿眼前的事情說吧,老天爺給他一個好差事,必是有啥原因的,老天爺把給出的東西又收回去一部分,也必是有啥原因的。老天爺有他自己的想法,凡人咋猜得透呢?這麼一想,袁福就不再難過了,吃過飯就去路邊看熱鬧。幾個鋼廠退休的老頭每天傍晚都借著路燈下象棋。袁福看了會兒下棋,回到屋裏睡一覺,睜開眼睛時,就又到了每天出門撿垃圾的時間,袁福拿起抓鉤子,拖著口袋出了門。
值錢的紙片已經鏟光了,第二天上午,袁福就沒有再出門,而是留在了住處。袁福住的地方名叫西遊記宮。圍牆圈起來的院子裏,豎著幾座圓形的大房子。袁福聽下棋的老頭們說過,這裏原本要建成一個遊樂場,但不知為什麼,卻一直也沒有竣工,當然也就沒有營業過。袁福住的房子在西牆邊,是搞建築時臨時搭起來的一座簡易房,一麵靠牆,另外三麵壘著單層磚,房頂遮著石棉瓦。房子裏通了自來水,但沒有電,晚上照明就隻能點蠟燭。
袁福撿回的東西,價格是不一樣的,所以需要進行分門別類。袁福在住處前麵的空地上支開攤子,廢紙放在一起,礦泉水瓶放在一起,紙殼放在一起,破銅爛鐵放在一起……手頭的活計幹完了,袁福就坐在門前的石礅上,隨手從懷裏摸出一張值錢的紙片看。紙上的字有一些袁福不認識,但連猜帶蒙他也弄懂了大概意思。紙上說,那個叫王每金的人是個當官的,他幹了好多壞事:亂搞女人、隨便拿人家錢、對有意見的人打擊報複等等。袁福放下紙片,使勁想了想,到底也沒想清楚王每金為什麼要幹這些事。拿他自己舉例,有一個陳鳳珍就知足了,弄那麼多女人咋養得起呢?錢這東西,多有多花,少有少花,沒有就不花,幹啥偏要去拿別人的?袁福想得腦袋疼,肚子裏咕咕叫,就把紙片收起來,起身去做飯。
中午吃過飯,袁福把整理好的東西放在一架手推車上,去了廢品收購站。收購站在二經街上,把東西換成鈔票後,袁福就推著空車慢悠悠地向回走。走到四經街和七緯路的交叉口時,袁福無意間向路邊看了一眼,忽然發現一根電線杆上又出現了那種值錢的小廣告。紙片還是巴掌大的白紙,隻是手寫的毛筆字變成了打印字,標題還是同樣的“大貪官王每金”。袁福心裏一陣竊喜,看來老天爺果然自有主張,知道他損失了一筆錢,就又想辦法給他補上了。
把推車送回住處,袁福就拿著鐵戧子上了街。這次他從七緯和五經的交叉口出發,沿著街邊逆時針前進。那種值錢的小廣告,還是貼在電線杆上,有一些幹脆就貼在原來的位置上。到傍晚時分,袁福又回到七緯和五經的交叉口上。他發現,和上次一樣,不多不少,還是五十五張紙片。但不同的是,對方大概為了預防被人鏟掉,在紙片背麵塗抹了更多的膠水。每張紙粘得都很結實,盡管他一直加著小心,但這次,隻鏟到三張完整的、六張半截的,剩下的都鏟成了碎片。這一次,袁福沒費什麼力氣就想通了,雖然掙得比上次還少,但沒準老天爺還有別的打算呢!就著中午剩下的半塊豆腐,吃下兩個饅頭,袁福就到街邊上去看下棋。袁福不懂棋,勉強知道馬走日象走田小卒一去不回還,但他喜歡湊熱鬧,看著人家下得熱火朝天,他就在心裏跟著高興。
今晚幾個老頭卻沒有下棋,他們正在說鋼廠改製的事。鋼廠袁福知道,它就在他鏟小廣告的那個方塊裏,很威風的一座大鐵門,上麵掛著通紅的大牌子,但“改製”是什麼東西,袁福卻摸不清頭腦。他豎起耳朵,使勁聽了一會兒,從人家話縫裏聽出點意思來,好像有一個名叫馮材的人收了好處,要把鋼廠便宜賣掉。袁福搞不清楚這件事究竟意味著什麼,但他已經在心裏替鋼廠的職工著急了,他想,如果有人把八間房賣掉,他和陳鳳珍、大丫、二丫就沒地方住了。袁福暗自想,出了這樣的事,咋就沒有人管一管呢?好像是為了回答他的疑問,一個瘦老頭搖頭歎氣說,這事難弄啊,馮材敢這麼整,還不是上麵有人罩著?一個胖老頭搶過話頭,晃著拳頭說,我看咱就得動這個。袁福看見胖老頭的拳頭大得嚇人,他想起以前聽村裏的學生說過,一個人的拳頭有多大,心髒就有多大,他似乎就看見一顆巨大的心髒在胖老頭的腔子裏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第二天上午,袁福多跑了一趟廢品收購站。頭一天晚上,他在七經街的一個垃圾箱裏撿到了兩塊王八鐵,這一片離鋼廠近,不時就能撿到鋼和鐵。王八鐵有臉盆大小,分量重得很,裝進車裏不好掌握平衡,袁福就單獨裝了一車。不管是在村子裏,還是到了城裏,袁福都不怕花力氣,他一直記著爹說過的一句話:力氣這東西越用越長,不用就白瞎了。袁福推著車走到五經街和六緯路的交叉口時,車前輪壓上了一小片薄冰,袁福的車失去了平衡,像一隻喝多了酒的老母雞,挓挲著翅膀搖搖晃晃向前衝。袁福好不容易把車穩住,腦門上已經鑽出一層白毛汗。他把手推車支在馬路牙子上,抬手把汗水抹掉,無意間向旁邊瞥了一眼,看見幾步外的一根電線杆上又出現了那種值錢的小廣告。袁福想,看來老天爺心裏真有一杆秤,知道他吃了虧,就一次又一次找補。袁福推著車向前麵走,眼睛不時向街邊掃一下,他發現每一根電線杆上又都長出了那種小廣告。
賣掉王八鐵回來,袁福就拿著鐵戧子,興衝衝地上了街。新長出來的小廣告還是巴掌大小,標題也一樣寫著“大貪官王每金”,數量也一樣是五十五份,不過內容略有些變化,後麵增加了一條,說王每金收受鋼廠廠長馮材的賄賂。袁福讀完這段話後,眼前就晃動著一個巨大的拳頭,那是胖老頭的拳頭。
老關很講信用,當天晚上,差不多又是上次那個時間,準時出現在了垃圾箱旁邊。
袁福從懷裏掏出一遝紙,分別握在兩隻手裏,一五一十地講了鏟除小廣告的經過。
袁福把右手伸出去說,你老數一數,三次加一起,一共是十張整的。又把左手伸出去,還有二十張半截的,你老看著給。
老關嗬嗬笑幾聲,擺擺手,用不著數,怪我考慮不周,這種計費方式不太合理,小廣告本來就不好往下揭,你前後清理了三次,每次五十五張,加一起就是一百六十五張。老關掏出錢包,抽出兩張鈔票遞過來,這是給你的報酬。
袁福瞄一眼,見兩張都是百元的大票子,兩條腿就止不住開始打哆嗦,心跳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世界上咋會有這樣的好事呢?就跟變戲法似的,十幾塊錢眨眼就變成了二百塊錢。袁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把手藏在身後,低下腦袋往後退兩步。老關追上來,硬把錢塞進他懷裏,收下,收下,這是你應得的。
袁福勉強收了,從貼身的口袋裏摸出一遝零票子,往手指上吐口唾沫,一張張撚著數,俺還得找你三十五呢!
老關擺擺手,不用找了,天氣怪冷的,多出的那點錢你買杯酒喝,驅驅寒氣。天氣果然很冷,老關的嘴巴邊扯出一團白氣,好像是一把白胡子。袁福忽然想起那一百元訂金,趕忙掏出一張錢要還給老關。
老關說不用還了,袁福,你考慮考慮,看這樣好不好,以後咱們按日工資結算,隻要你把那種小廣告清除掉,有一天算一天,一天我付給你一百塊錢。按日工資算,三天剛好是三百塊錢。
袁福用不著考慮,直接就點頭同意了,不用按件計酬,他就可以想怎麼鏟就怎麼鏟了。
老關臨走又和袁福握了手,說在城裏有什麼難處隻管開口。袁福又一次想起了陳鳳珍的屁股。第二天上午,袁福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扔進一枚硬幣,撥通了家裏的電話。他告訴陳鳳珍,自己找到了一個揭皮的好差使,三天就掙到了三百塊錢。揭皮是袁福臨時想到的一個詞,他覺得用這個詞說自己幹的事很貼切。陳鳳珍高興了一小會兒,很快又滿腹憂慮地叮囑袁福,這陣子出來進去要小心,袁世發還沒過勁,這兩天正嚷嚷著要帶大蓋帽進城抓人。袁福在電話亭裏轉一圈,閃著銀光的電話線纏到了脖子上,這可咋整呢?要不咱花錢消災,給袁世發上點供?陳鳳珍說呸,錯的又不是咱們,有錢花給大丫和二丫,還能聽見她倆喊咱一聲爹媽,花給袁世發算怎麼回事?陳鳳珍一向是個有主意的女人,大事小情袁福都聽她的。
那些寫著“大貪官王每金”的小廣告長勢喜人,就像袁福家後園子的韭菜,割掉一茬又長出一茬。它們還有些像某種神奇的皮膚,揭掉一層,就會又長出一層。袁福需要做的就是不斷收割和揭皮。袁福形成了新的生活規律,每天早起上街清除小廣告,下午把撿回的垃圾整理好,推到廢品收購站,晚上如常上街撿垃圾。盯著一根根電線杆看得時間長了,袁福慢慢發現,城裏的小廣告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治病的、招聘應聘的、辦假文憑假證件的、出租出售房屋的、賣貓賣狗的……有一天,袁福竟然看到一張綠色的紙上寫著“自賣為奴”幾個字。袁福看得最多的一個小廣告,隻寫著三個字:包小姐,下麵是一串手機號碼。袁福心裏納悶兒,這個姓包的女人在搞啥名堂呢,幹啥到處留自己的號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