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記》是蘇童最重要的一部小說,它做到了曆史和當下的緊密結合,引申出最終的拷問。”——《收獲》主編程永新
“蘇童小說裏麵,常常你感覺到有一種motive,那是什麼呢?就是我們這麼多的事情,這麼多可怕的事件,仿佛我們每一個事件的發生背後都有一個導演,這個導演同時是一個囚籠……你會發現,蘇童始終是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蘇童。”——鳳凰衛視主持人梁文道
“在小說中,蘇童以溫婉、輕慢、毫不滯重、娓娓道來的耐心敘述,寫出了一個時代生活的惶惑、脆弱和逼仄。”——著名評論家張學昕
《黃雀記》節選
她像一叢荊棘在寂靜與幽暗裏成長,渾身長滿了尖利的刺。一顆粉紅色藥片導致的昏睡,顛覆了她對世界的信任。她垂青的世界簡略為一隻兔籠,她垂青的生靈以兔子作為代表,具有強烈的排他性。沒有人來矯正她對世界的認識,長此以往,殃及無辜,醫院內外的人類一律沒給她留下什麼好感,包括養育她的那對老人,她對誰都驕橫無禮,大家不懂她的憤怒,通常就不去招惹她。
誰都承認仙女容貌姣好,尤其是喂兔子的時候,她歪著腦袋,嘴巴模仿著兔子食草的口型,一個少女回歸了少女的模樣,可愛而嫵媚。春天了,別人在草地上放羊,她放兔子。保潤看見過好幾次,她把兔子趕到新生的草叢裏,自己守著兔籠,膝頭攤開了一本書,不怎麼看書,隻是坐在草地上咬指甲,或者發呆。更多的時候她提著兔籠在井亭醫院走來走去,昂著臉,目光傲慢,像一個手持寶物的女俠客穿行在吸血鬼的世界裏。她有一張瘦小的瓜子臉,杏眼烏黑發亮,五官搭配緊湊而完美,她的潑辣是由稚氣堆砌出來的,她的憤怒因為來曆不明,顯得有點脫俗,也異常尖利。她的眼神總在粗暴地驅逐別人,走開,走開,離我遠一點。這個女孩的身影,彌漫著某種古裏古怪的詩意,保潤無法形容那股詩意,隻是喜歡,因為喜歡,他常常在腦子裏構想他給她的第一封信,但是由於他的文化水平太低,想出第一句:親愛的仙女同誌。第二句該怎麼寫,他至今沒有想好。
有一次保潤看見她在鍋爐房打開水,鼓起勇氣,對著她的背影打了個招呼,喂!她轉過身來,你在叫誰?誰是喂?保潤不得不退後一步,叫你呢,我們見過的,我多一張電影票,去看電影嗎?她先是粲然一笑,扭過臉去想了想,再回頭,已經是一副受辱的表情了。你見過的人多了,她說,見你媽媽最多吧?帶你媽媽一起去看啊。
她的無禮,已經成為了個性,或者習慣。保潤不知道柳生到底用了什麼訣竅,做了這女孩的老大。這是一個灼熱的謎團。保潤解不開這個謎團。有一天柳生跑到男病區的樓外,高聲大嗓地把保潤喊下了樓。他告訴保潤,承諾可以兌現了,看電影的事,都安排好了。仙女答應跟他去看一場電影,隻不過有幾個附加條件,必須在井亭醫院以西三百米的汽車站接她,必須去工人文化宮,必須看進口的愛情片,看完電影必須帶她去滑一場旱冰。
保潤對這些附加條件有點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場電影,又不是去結婚,哪兒來這麼多麻煩?柳生皺起了眉頭,這怎麼是麻煩?人家這是給你機會,她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機會不是越多嗎?保潤認真地問,有什麼機會?柳生發出一聲怪笑,拍拍保潤的肩膀,你跟我裝傻呢?你想要什麼機會?你想要什麼機會,就去創造什麼機會麼!
剩下的一個細節讓保潤有點擔心。是滑旱冰的花銷。以前他去過文化宮的旱冰場,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宮方麵嚴防顧客的偷竊行為,旱冰鞋的押金貴得離譜。保潤手頭拮據,所以他問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現在押金多少錢?柳生看出他的尷尬,你是沒有錢吧?沒有魄力是大事,沒有錢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點?保潤愛麵子,漲紅了臉說,誰說我沒錢?錢算個屁,我媽的小盒子裏最近很多錢,她不給我錢,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氣不好,天空陰沉,郊區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見仙女頭上戴著一個手帕疊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車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紅花的襯衣,藍色牛仔短裙,背著個碩大的書包,遠遠地看過去,是一個候車上學的女學生,打扮尋常,但仍然美麗。他還是頭一次在醫院之外看見仙女,莫名其妙地膽怯了,自行車在公路中央打了幾個圈,終於滑向汽車站台,去工人文化宮?他說,上來吧。
他記得很清楚,仙女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她毫不掩飾對一輛半舊自行車的嫌棄。騎個破自行車去工人文化宮?開國際玩笑,屁股都要顛碎的。她用一種受騙的眼神瞪著保潤,鬧了半天,你沒有摩托車的?你沒有白頭盔的?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