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母

親情人間

作者:寧新路

柳的韻味,是女人的韻味;柳的神態,是女性的神態。

我在柳下長大,記事時知道的樹,是柳;至今迷戀的樹,是柳。柳的嫵媚與柔情,恰是母親那純樸與慈祥的神形。

家鄉是柳的國,院落是柳,房前屋後是柳,路邊是柳,湖河溝旁是柳,荒郊野外是柳。我記事時,也是記住母親模樣和柳樹樣子的那次,是個很熱的中午。母親抱著我,靠坐在房後柳下幹針線活。我躺在母親懷裏,在瞅母親的臉,也瞅柳樹。母親的臉上不停滴汗珠,滴到了我嘴裏,不甜,是苦鹹的。我不安分起來,要抓柳條,要上樹,要跳到柳上與小鳥玩。母親揪柳條給我。我聞到了柳葉上的糖甜味,柳葉的糖真甜。柳葉上有糖蜜,與母親的奶汁一樣甜。我把一枝柳葉舔了個幹淨,卻沒吃夠,鬧著還要,母親又折給我一枝。我舔著柳葉糖,不餓了,不鬧了,睡著了。滿嘴甜蜜的我,夢裏飛上了柳樹,去抓一隻五彩蜂,卻被它狠咬了一口,我從樹上掉了下來,我“哇——”地叫出聲來。我的腿真是被什麼咬了,入骨的疼。不是蜂咬,是被針刺。原來,母親打盹兒,她的針觸到我腿了。我嚎啕,驚醒了母親。她急忙把奶頭塞我嘴裏哄我,奶頭卻沒奶水,我鬧哭得更厲害了。她又折枝柳給我,又把一片糖柳葉塞我嘴裏。柳葉上有黃麻麻的糖蜜,甜到了心,我不哭了,享受起柳葉糖來。母親很困,把針線放到柳下,又打盹兒了,很快就有了響亮的鼾聲。我嘴裏有甜蜜的柳葉糖,安穩了,就看睡熟的母親,也看柳樹。我看到母親的臉盡是褶,與柳樹的皮一樣,黝黑而粗糙;我看到母親額上蚯蚓般粗的幾道溝,隻是比柳樹皮上的溝淺些;我看到母親的嘴唇裂有血口,與那柳樹皮一樣,張著幹口;母親的頭發也好像那被曬幹了水分的柳條和柳葉,焦黃幹枯……

我瞅母親的臉,也瞅柳樹。樹粗而高,樹身比母親的腰粗,密密麻麻的柳枝比母親胳膊壯。那垂到地上的柳條,多像姐姐垂在身後的麻繩辮子。更讓我新奇和害怕的是,枝條上的很多喜鵲、很多蜜蜂、很多蝴蝶,它們也被熱得打盹兒,隻有綠蟲在柳上來回蠕動。細腰和圓腰的蜜蜂在柳葉上忙碌,那葉上盡是清亮的蜜滴。有幾隻打盹兒的喜鵲、有幾隻擁抱戲耍的蝴蝶,要掉了下來,卻沒有掉下來;有蟲子掉在了樹下,還有蟲子爬到了母親頭發上,眼看爬到她眼睛上,我被嚇哭了。母親被我哭醒了,摸到了額頭的蟲子,把它扔到遠處,接著做針線活。在那個中午酷熱的柳下,我知道了柳葉上有很厚的糖蜜,看清了母親臉上的溝壑,也看清了柳的神秘與蜂和蜜的秘密。那糖蜜被太陽曬得直往下掉,真讓我著急。

柳葉糖蜜充當了母親的奶汁,在母親沒有奶水的時候、在我哭鬧的時候,她會把我抱去柳樹下,揪柳葉糖給我吃。有一次,我看到商店的花糖,鬧著要母親給我買。家窮,母親哪來的錢給我買糖果,回家趕忙給我揪柳葉糖蜜吃。柳葉糖雖極甜,但有苦味,我不要,要花糖,想著商店的花糖直發脾氣。母親說,沒錢買,鬧也沒用。我的念想隻好在柳葉糖上了。

柳葉糖雖有苦味,卻想吃就會有。柳是糖蜜的樹,到柳樹下,總會吃到柳葉糖蜜。我歡喜母親抱我去柳下。柳葉糖解渴,也解餓。姐姐也給我揪柳葉糖,她揪給我的柳葉上也有厚厚的糖蜜。母親和姐姐為給我揪柳葉糖,好幾次都被蜜蜂咬傷了,手和臉腫得像燈泡。

滿樹柳葉糖的柳樹長得粗壯,母親喜歡坐在柳下,我也喜歡上了柳樹。越老的柳樹,蜂窩越多,蜂越忙,柳枝上越往下滴蜜汁。屋後的老柳,蜂爬滿了柳葉,它們吐出的金黃蜜,隨風散著甜香味。母親下地時把我放在老柳下,會折枝柳塞我手裏,我就在柳下吃柳葉糖等母親回來。母親回來,又會給我揪柳葉糖。而等母親回來很煎熬,常等很久也不回來。我多麼盼我長個,那樣就能自己揪柳葉糖了。

吃柳葉糖的事很快就不用母親和姐姐代勞了,我自己可以夠到柳條了。屋後柳長成了老柳,粗壯高大且枝粗葉茂,柳條垂地,樹洞和樹杈盡是蜂窩,極忙的黃蜂和黑蜂在柳上釀著金黃的蜜。一片柳葉一片糖,一條柳枝一棒蜜。柳葉糖是我這樣的貧困孩子的點心。饑餓的時候,困乏的時候,路過柳樹的時候,吃它解渴解餓解乏。這棵老柳上的蜜,可以從春葉綻放到秋天葉落,冬天還會有糖蜜,那是凍僵的柳枝上存留的糖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