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糖蜜的老柳下漸漸長大,感到老柳是親人,是母親的替身、姐姐的化身。每當母親下地姐姐外出,我就坐在屋後老柳下等待。柳下有母親姐姐的頭發、氣味,有她們的影子,坐在柳下少了孤單和懼怕。更讓我溫暖的是,離家去遠方或遠道回到村頭,每當想起和看到屋後那棵老柳,就感到那是母親和姐姐在等待或朝我招手呢。老柳給我的親切與溫馨,是母親和姐姐的笑容和眼睛。
可有一天,幾個壯漢要砍這棵老柳,用它去架河上的橋。村東小河上需要結實的大樹架橋。我不讓砍,他們理也不理我就掄起了斧頭。我抱著柳樹不讓砍,他們問我為啥,我說:“是我媽栽的柳,砍了它,我媽就沒了乘涼的柳樹,我也就沒了吃糖蜜的柳葉。”他們說:“它是閑樹,架橋是積德,是為你家積德。柳架橋是積德,是為你家好”。這話把我唬住了。母親舍不得,父親也舍不得。我問母親:“他們砍柳是為我們家好嗎?”母親在流淚,卻又點點頭。老柳馬上要被砍和鋸了,我不知道怎麼麵對才好。想這如同母親和姐姐般親密的老柳很快將在我眼前消失,就如同沒了母親和姐姐的影子一樣,我該怎麼辦呢?我恨砍樹的人,想把他們趕走,但我沒這個能力,也阻擋不了他們寒光閃爍的斧頭與鋸子。
柳被砍出了溝,流著殷紅的血水。鋒利的鋸子直入柳樹的心,紅紅的鋸末從齒間飛奔出,那是被撕碎了的柳的肉骨,每一鋸都好似鋸在我身上。我憤恨這殘忍的下手,也看不下去這悲慘的一幕,我抹淚躲開了。
好在老柳粗大,他們用的雖是鋒利的鋼鋸,但卻用了吃奶的勁,鋸了足有吃頓飯的工夫,才把老柳鋸倒。當我聽到那“嘩啦啦——咚”地動屋晃的聲音,我的心被揪下來了,頭“轟”地失去了感覺。在這可怕的聲音落了好久後,我的腦子才有了知覺。我從屋前看柳,柳不見了,它被“放”倒了。老柳躺在了屋後,繼而,十多個漢子把它抬走了。鋸開的柳是暗紅色的,斷口流出殷紅的血水,流到了屋後很遠的地方。他們連柳條也要拿走,我搶下了一些柳條藏起來,那是藏下了這棵陪了我十多年的老柳的影子,也藏下了它最後的糖蜜。
老柳真是被架在了小河上,馬路被接通,人馬車順暢走過,老柳支撐起了結實的橋。老柳雖被鋸走,但樹根很快冒出了柳條,鋪成橋的柳身也冒出了枝條。老柳雖倒卻還活著,這使我寬慰了許多。但仍使我深深傷感的是,沒了柳的屋後,就沒了柳下的母親和姐姐,沒了母親和姐姐的張望和招手,尤其回家時看到屋後沒有柳,就擔憂母親和姐姐不在家。
沒了老柳,哪裏找糖蜜多的柳葉?我很快知道什麼地方的柳上糖蜜多。那是村西的西湖,那裏有滿湖的老柳樹。老柳上蜂窩密布,柳枝柳葉上爬滿了蜜蜂,好幾種蜂在蜂窩產蜜,也把蜜產到柳枝和柳葉上。柳枝和柳葉如同在蜜裏泡過似的,隨便舔哪片柳葉,都是片濃甜長久的葉糖。
我在這柳林裏找到了母親和姐姐的影子。它們是泉邊一大一小的兩棵柳。大柳有點駝背,柳條稀疏,柳頭上長個大結,像一張曆經磨難的女人的臉。它讓我想到了勞苦的母親。母親生了八個孩子,夭折了兩個,在缺吃少穿的貧困日子裏,吃著黃連一樣的苦,撫育成人六個孩子,腰彎背駝,臉粗糙得像柳樹皮。小柳清秀得更像姐姐,柳身婀娜,柳條飄逸,秀麗動人。這兩棵柳的糖蜜不同,大柳蜂多甜得濃厚,小柳蜂少甜得清香。
柳葉的蜜甜浸入我心脾,柳的樣子與母親的樣子形成了一個樣子,深深印在了我情感深處。不管我走到哪裏,每當看到老柳,就好像看到了母親,總想舔一口那柳葉上誘人的糖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