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槍世家
作者:小禾苗
江湖傳聞,銀槍楊家少主三年拒四十五門親事,實為有隱疾是也。
一
一月,隆冬時分。
鵝毛大雪紛飛不斷地自上飛落,京城南麵青陽街奈川橋末端是一處豪門古宅,石獅猙獰,黑旗烈烈飛揚,無一處不彰顯其主人武林巨擘的身份,細雪層層疊疊堆積在那塊巨大的紅木金字門匾上,那門匾約莫有百年光陰,看著陳舊,與宅子的威武霸氣仿佛格格不入,但路過的人,從未有一人敢在門下喧嘩。
吱呀一聲,一婦人推門而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出來後她站在門匾下就叉腰怒罵了起來:“什麼銀槍世家!百年世家了不起麼,哪家的姑娘都不要,那麼本事去娶公主去啊!依我看,這裏頭住的就是一堆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縱橫京城紅娘界幾十年的張媒婆,哪遇過如此難搞的人家,她本就潑辣,如今更是氣急攻心。
我剛領著一隊人馬解決完幾個匪宅,風塵仆仆,還未入府,就聽到張媒婆吊著嗓子的咒罵聲。
不過就算被人指著門匾罵蠟槍頭,我心裏也是無所謂的。
反正男人胯下那樣東西我又沒有,是蠟還是鋼也與我無關,而且那媒婆確實蠻有眼光,我們楊家的男人,的確是中看不中用。
暖閣裏,爹問完外頭的情況,就愁眉苦臉地歎氣,手裏捧著的茶一口未咽:“天天,是爹對不起你,你這個年紀的姑娘家,本應該在家閑閑地刺繡,是爹沒用……”
“爹……”我不忍地提醒他,“你胡子好像又歪掉了。”
“哪兒?哪裏歪了?”
他簡直嚇壞了,即刻捂住嘴巴,生怕被人看出自己下巴那撮美須是假的,畏畏縮縮的樣子哪有半點當年名震天下的樣兒。
也不怪我爹緊張,他的雄風不振與我的女扮男裝可是楊家最高級別的秘密,若被泄露出去,個人名聲事小,楊家百年聲譽隻怕就此毀於一旦,再無翻身之日!
我倒無所謂,當男人好處多多,每天可以大碗喝酒,大肆打架,走哪兒都前呼後擁、眾星拱月的,簡直太風光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些要我娶老婆的媒婆比蚊子還要煩人,我爹也煩惱,家中無主母,於是每天媒婆上門他都得親自應付,理由編了無數,什麼八字相克、性格不合都是小意思。
今日張媒婆上門,他實在是搜腸刮肚也編不出東西了,就說了句:“張府西門有……嗯,有狗洞,與我楊家本宅風水不符……恐怕……”
父女倆愁雲慘淡地相顧無言,突然,一記靈光仿佛一槍穿過烏雲,在我腦中閃過——
流言雖惱人,但流言,未嚐不是一種掩護?
其實做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蠟槍頭,好像也是挺不錯啊。
二
很快,我便迎來了一個機會。
再過幾月,便是我與歡喜島島主端木休一年一度決一勝負的日子。
江湖人比武,重則身亡,輕則受傷,多多少少是得損些地方的。
損在那兒,簡直太說得過去了,讓楊家少爺雄風不再的黑鍋,就交給這死對頭去背好了。
比武的時間是清晨,地點是京城東郊外十裏坡上的山神廟前,我一步一個腳印爬上山。
隻見男子一身黑色銀邊繡祥雲紋的袍子,倚站在一叢花樹前,皮膚瑩然如美玉,細長上挑的眼睛冷冷地瞧著我來的方向,俊美得無一絲瑕疵。
不得不說,每次見到端木休我都很憋屈。
我數次懷疑其實對方才是真正的女扮男裝,因為跟他一比,我幾乎都能糙得磨出火光。
兵器譜上,楊家鳳凰槍排第四,端木家麒麟鞭排第七,幾年前端木休接任島主之位後,便盯上了我楊家的位置,每年都來挑釁,從不落下一次。他視我為眼中釘,我當他作肉中刺,互相對峙,在凜冽的空氣中激蕩出仇恨的火花。
我解下鳳凰槍,在空中揮舞出幾道弧線,槍尖在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如鳳凰涅槃時的璀璨光澤,我取笑他道:“嘿,端木島主每次千裏迢迢趕來都無功而返,我看著也實在難過,要不,今天咱們就速戰速決了?說不定你還能趕上今日回去的船呢。”
端木休自知我在挑釁,手中銀鞭一閃,聲音淡漠:“廢話少說,你楊家早已沒落,又何苦一直占著兵器譜的位置呢?”
楊家的槍,端木的鞭,兩樣都是兵器譜上攻擊力最遠的兵器,一旦開戰,四處即刻煙塵彌漫,石碎樹倒,鳥獸驚散,仿佛遭過天災。
我昨天早早過來做過手腳,這土地廟的四根柱子都被鑽空了,幾招後,我假意閃進廟中,麒麟鞭快而狠辣地追來,就在他一招橫掃過來時,轟轟數聲,整座土地廟嘩啦一聲全數垮下。
成功了!江湖人都知道我倆不對盤,我若受傷,大家隻會怪端木下手陰狠,不作他想,這一石二鳥之計,簡直妙絕。
兩個時辰後,我假裝昏迷躺在床上,房外斷斷續續傳來神醫的聲音:“島主不必自責,楊少主性命無憂,隻是……”
“隻是什麼?”
“廟坍塌時有瓦片不巧割中了少主的那兒……恐怕以後,楊少主無後啊。”
有錢能使鬼推磨,可這年頭,神醫的演技這麼爐火純青真的好嗎?
神醫都那麼拚了,我肯定不能拖後腿。
一睜眼,卻見早應離開的端木休肅穆地坐在床邊上,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向不留情麵的薄唇微抿,眼神複雜地看著我,似乎在斟酌用詞。
我故作虛弱地以手撐著床麵:“端木島主不必介懷,我聽到大夫的話了,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呢,就算我以後——”我慘然一笑,露出幾分看破紅塵的意味,“以後孤寡一人又如何,生死由命啊。”
聽完我的肺腑之言,端木休半晌沒動靜,纖長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他離得如此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臉頰邊緣深邃鮮明的線條。
我正好奇這家夥是不是醞釀著嘲諷我,他開口了,滿臉的不容置疑:“這事是我之責,我端木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將助你重奪雄風。”
不,端木島主,您該回家洗洗睡了。
三
我本是要借著這次機會,傳出我楊天天受傷不舉、看破紅塵的消息,可沒料到端木休在這方麵令人意外地有善心。
按理說,他數年約戰都稍落下風,以他對勝利如此執著的秉性,這回難道不應該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地詆毀我麼?
“楊少主這可失策了,歡喜島與楊家向來祖輩關係和睦,若這事真傳出,端木島主可是要受萬人唾棄的,他又怎會輕易讓人拿到把柄呢。”
神醫的話頗為中肯,我現在則有點騎虎難下的意思,端木休此人,之前還對我不假辭色,恨不得吞嚼入腹,現在一知道我要無後了,那態度,那言行,那舉止,簡直變得翻天覆地。
“賢弟,病了不能總窩在房中,不如隨我出去走走如何?”
端木休微笑叩我房門時,我趕緊將神醫暗度陳倉來的蔥油餅塞入被窩,披上單衣,癡癡坐在窗前,繼續維持看破紅塵、孑然一身的模樣:“多謝端木兄,我想一個人靜靜。”
……你叫誰賢弟啊,以往每次都叫我姓楊的,你這樣突然改口不好吧!
端木休可不管我的推辭,幾步走到我跟前。我不著痕跡地打量他,他今日金冠束發,身穿華麗至極的朱紅對襟寬袖長袍,腰間金紋翠玉束腰,淺淺含笑,瞳孔亮而潤。
“賢弟這病,最忌鬱鬱不樂,總在房中待著,賢弟是在怕什麼呢?”
“……”
紅漆畫舫,舟行碧波。
等我回過神時,自己已經在畫舫香暖的閣中了,不禁暗暗自惱,又中他的激將法了。
端木特別會激我,第一次他朝我下戰帖時,我躲在家中稱病不見客,端木叫小廝給我帶話,說楊少爺如此嬌弱,改名做楊黛玉如何?喏,這些補身的藥材給你家少爺送去吧。
我看著那一箱給婦人補氣血用的藥材,氣得二話不說操起金槍就出了門。
我楊天天一人挑三寨都毫無畏懼,還怕他這鴻門宴不成!
舫內不聞外界風雨,塌上是揚州所出的羅錦被褥,清香嫋嫋,既來之而安之,這個時節的三味魚可不好撈,我埋頭苦吃上百金一條的山珍海味,端木休懶懶坐在我隔壁,似乎是撐著頭在觀察我。
他清咳兩聲,拍拍手,隻見舫內兩側的小門應聲推開,八個身穿輕薄羽衣的豔妝美人翩翩入內,媚眼如絲,個個傾國。
端木休端著酒,半笑不笑地問我:“賢弟,美人美酒美食,你可喜歡?”
“喜歡啊。”別人花錢,我很少有不喜歡的時候。我吃完魚,隨手端起一碗燉湯漱口,還未咽下,就被那詭異得無法言喻的味道嗆出了眼淚。
“怎麼回事!大廚是換人了嗎,還是被綁架了——這是什麼糟心的玩意兒?”
我怒極地拍案而起,端木休卻製止了我砸碗的動作,溫聲道:“賢弟不可,這湯中有虎鞭,最適壯陽,你可別暴殄天物啊。”
“……”
難怪這糟心的味道如此熟悉,可不就是我爹日日夜宵的味道嗎。
他大約誤解了我臉上變幻多彩的表情,將那半杯補陽聖品重新推回我跟前,勸解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兄長的意味。
“諱疾忌醫是不好的,咱們有病就要治,何況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千萬不能因此心情沉寂啊。”
我古怪一笑:“端木島主如此關懷,真叫我受寵若驚。”
“我想賢弟對我有什麼誤會,我雖多年找你比武,但心底總是敬佩你的,所謂英雄相惜,想必就是如此吧。”
我還沒弄懂他是什麼意思,就見他從暗格裏拿出一個描金漆盒,鄭重其事地雙手捧著。
我不明所以,也隨他跪坐在軟墊上接過這個盒子,他用眼神示意我打開,隻見盒子裏是一本被絲綢重重裹著的縑帛。
“無以表達歉意,還請賢弟收下這份禮物,我想……賢弟以後也許可以用得上。”
哎……看來,他是真的心懷歉意。
他隔著一張低案端坐在我對麵,從下頜延伸至衣領深處的線條修長利落,我雖裝男人許多年,但幸好審美還未扭曲,比起剛剛的香肩美人,端木的這副樣子更讓我難以招架。
其實我爹一直弄不明白,為何我與端木的關係會變得如此糟糕,端木家與楊家世代交好,幼時老島主帶著端木休來京城時還感慨:“可惜老楊家生的也是兒子,若是女兒,倒可結秦晉之好。”
我爹苦笑了半天,摸著我的腦袋說:“是啊,真可惜。”
父親的手大而寬厚,我在很多年後,才明白他那時眼中的酸楚與悲傷。
六歲正是小孩最淘氣的時候,加之親娘去得早,我爬樹摸魚、做彈弓無一不精,而端木休他娘是郡主,他從小就被養得矜持,連掏鳥窩都能訓我幾句,我初見他時心生的好感,被徹底糟蹋了個幹淨。
我不耐煩地去找他麻煩:“娘兒們兮兮的,你管我掏什麼啊!”
端木睜著自己漆黑漂亮的眼睛,斥道:“我爹說了,你若有妹妹可是要許配給我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決不允許她哥哥像你這副德行!”
小孩子打架是不會留情的,我天生神力,六歲便能舉起二十公斤的銀槍,將他踢入池塘簡直是小菜一碟。
看,結怨的原因可謂源遠流長,可現在他都把禮送上了,我不收也未免太過分了,或許人家是真的心中有愧呢,或許真是英雄惜英雄呢……我這樣想著,一邊小心翼翼掀開帛書。
“如何?這本書,很適合賢弟吧?”
我整個人在看到第一頁時,從頭到腳都僵成一片瓦涼的冰坨。
此書扉頁隻有如雷灌頂的八字——欲練此功,必先自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