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期中國偵探小說簡論(2 / 2)

其次,偵探小說陣地全部集中於上海洋場,實屬世界偵探小說的一個分支,須隨世界潮流而動。以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為代表的偵探小說屬於經典式,講究紳士風度、合情合理,迎合中產階級口味,它們在二十世紀的前三分之一時期備受歡迎。程小青恰是趕上了這一次浪潮。而三十年代開始,“硬漢派偵探小說”崛起並走向全盛(參見拉裏·N.蘭德勒姆《偵探和神秘小說》,《美國通俗文化簡史》,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它們強調動作性、粗野性、非理性,迎合了大量市民讀者。古典式偵探小說與之相比,人物不夠生氣勃勃,故事不夠驚險刺激,充滿牛頓式物理世界的僵化、機械和決定論,而且帶有維護現存秩序的色彩。程小青的“霍桑—包朗”模式顯然暴露出落伍之虞,關注世界動態的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名牌產品”的更新換代誠非易事,尤其是在風頭尚健之時。於是,程小青隻能在維持現狀的基礎上略作調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丟開霍桑和包朗,以《龍虎鬥》為題,寫了兩篇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鬥法的探案。雖然仍以前者為正,後者為邪,但作品的光彩卻盡落於後者。亞森羅蘋狡獪百出地戲耍福爾摩斯、侮辱華生,處處占據上風,結尾失敗並非敗於福爾摩斯,乃是敗於必須主持正義的作者而已。作品動作性強,“作案手段”高明,人物性格略呈複雜性,特別是開放式收場,打破了傳統偵探小說“發生在封閉的環境中的神秘事件”(同上)的慣例,正如日本電影《追捕》的最後一句台詞:“哪有個完啊!”留給接受者聯想的餘地。這已經是程小青自我更新的最遠極限了,再往前,便是孫了紅的疆域了。

孫了紅當時被譽為“中國僅有之‘反偵探小說’作家”(《萬象》1942年11月號第9頁)。可以注意到,同一時期言情小說出現了反言情,武俠小說出現了反武俠,偵探小說出現了反偵探。這“三反”都與新文學現實主義精神的影響有關,都旨在打破定型落伍的烏托邦,重新與發生劇變之後的世俗溝通。孫了紅早年便以偵探創作知名,但得享盛名卻在此時,有的作品也是修改早年習作而獲成功。他的主人公魯平是中國式的亞森羅蘋,玩世不恭,風流倜儻,身兼俠、盜二職,渺視法律,自掌正義。“他充當偵探,也從來沒有事主委托聘請。或者是由於好奇、好勝,或者是為了‘生意上的利益’,他總是不請自至,主動地承擔起偵探的職責。”(馮金牛《孫了紅和他的偵探小說》,《中國現代通俗小說選評》第26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他的為人絕對沒有什麼偉大的所謂‘正義感’,他並不想劫了富人們之富而去救濟貧人們之貧;他隻想劫他人之富以濟他自己之貧。痛快地說:他是和那些麵目猙獰的紳士們,完全沒有什麼兩樣的!”(孫了紅《囤魚肝油者》結尾)然而,魯平的實際行為總是懲惡揚善,合乎讀者心目中的“正義”。在《紫色遊泳衣》、《囤魚肝油者》等篇中,也有一些“時代動蕩”的隱喻。魯平屬於“硬漢派偵探”,他的形象表達了對現存秩序的嘲弄與否定,與新文學小說中的諷刺暴露派存在精神淵源。在技巧上,程小青保持純正的古典特色,而孫了紅更多地汲取西方現代派營養。曾有論者指出孫了紅受後期浪漫派影響,並運用大量意識流手法(馮金牛《孫了紅和他的偵探小說》)。此論有些誇張,孫了紅的那些心理描摹還算不上真正的“意識流”,邏輯性很清晰,並且是敘事者站在人物心靈之外的描摹,但的確有新感覺派的影子。孫了紅的敘事語言自由明快,經常用第二人稱“你”或“你們”召喚敘述接收者加入,縮短閱讀距離。他的情節更加緊張撲朔,結構因具體案件而設,而不是經典的“發案—偵查—歧途—破案—總結”五部曲。從人物、布局,到情調、文體,孫了紅之作都顯示出卓而不群的個性化,已經是現代色彩很濃的偵探小說了。

從程小青、孫了紅的作品發展可以發現,中國現代偵探小說的雅化,同時又伴隨著俗化和大眾化。這一現象不難理解,因為偵探小說在西方雖是通俗的,但引入中國後卻屬於自視清高的“洋玩意兒”,一旦讀者熟悉了其基本套路,新鮮勁兒一過,它便產生了一個如何民族化的問題。所以,中國偵探小說一方麵增強時代性,貼近本民族現實生活,提高敘事技巧,另一方麵則放下“通俗科學教科書”(程小青語)的架子,增強趣味和刺激。這兩方麵的同時努力,才使它得以適應中國現代社會。

責任編輯/季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