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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鳴
好多年了,除了新聞和某些紀錄片之外。基本上不看電視。有時候打開電視。僅僅是為了讓空曠的屋子裏有點動靜。但是,不經意間,一則廣告卻讓我的眼睛停在了電視畫麵上。廣告說了一個故事,一個白領多年離家在外,因為打拚得凶,有好些年沒回家了。這一年,終於年邁的父母得知,兒子可以回家看看了。但是,快到家的時候,白領接到了老板的電話,說是有緊急事務要他馬上回來處理。於是,忙活了好些天做了桌子菜的父母,隻好淚流滿麵,空巢再度。
這則奔騰車的廣告,也許僅僅就是廣告,但這個故事卻觸動了人之為人的某種最柔軟也最尷尬東西——有家難回。
家對於中國人而言,具有價值觀的意義,尤其是高堂在上,別無兄弟,份量就更重。雖然說,現代社會人漂流四方,但交通工具的進步,日新月異。過去“朝發夕至”須得順流直下,而且也得限製在百裏之內。但是今天,“朝發夕至”對於這個地球任何一個地方似乎都適用。也就是說,即使人在大洋彼岸,真的想要回家,也不過就是一天的功夫。過去稱美國是汽車輪子上的國度,但現在已經輪到了我們,城市裏的人們已經進入了汽車時代。但是,交通便利了,人與人的距離反而遠了。父母的家即使就在城裏,兒女也坐在汽車輪子上,但見麵的機會反而少了。
歌裏唱,常回家看看,據說新製定的法律也說,常回家看看。回家的路,就是越來越遙遠。為人子者,要說不思念父母,那是假的。不是路不通,也不是交通工具不方便,回家的路,就是困難重重。不僅農民工回不了家,大學生“蟻族”回不了家,北漂的“鼠族”回不了家。就連中產階級的白領,有車有房,也回不了家。
春運期間的高票價是障礙,如果高鐵普及,擠掉了普通列車,看起來更加快捷的高速鐵路,就成了底層低收入人群回家的更大障礙。每年都有付不起旅費回不了家的大學生,現在,這個隊伍裏,又加上了“蟻族”。跟鐵路人員勾結的票販子,更是一個障礙。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障礙不僅抬高了票價,而且造成了春運秩序的混亂。在這個混亂中,民眾和政府都是輸家,唯有極少數的“黃牛黨”和他們後麵的人獲利。這個頑疾治不了,在外麵的人們年年都回家難。
當然,回家更大的障礙是結構的問題。那則廣告上講的故事,也許有點極端,這樣不通人情的老板即使有,也不會很多。但是,如果真有這樣的老板,隻要員工還在乎這份工,多半還就是得服從,往往收入越高,服從的可能性就越大。那些表麵光鮮,事業有成的白領,“事業”兩個字構成了有家難回的全部借口。
其實,人們都知道,借口僅僅是借口,真正的問題是那份工作和薪水。因為這樣的白領很可能是房奴,車奴和孩奴,一旦丟了工作,哪怕僅僅是幾個月,月供就斷流了。做了房奴和別的奴,就等於做了老板的奴隸。如果還有一大堆人在跟你競爭,寧可拿你一半的薪水做你的工作,老板讓你怎樣,就可以怎樣。回不了家,僅僅是一盤小菜。
有家回不了,實際上是有家不能回。回不去,是因為社會有了病。不是唱唱歌,製定一個法律就能解決的。作為中國人的孝道,作為中國人價值觀的“家”,就在種種無奈和苦澀之中被消解。住在城中村,群租房的“蟻族”和住在地下室的“鼠族”,跟住商品房的高級白領,都沒有尊嚴,沒有價值追求。對於權力,對於金錢的壓力,隻能服從,再服從。
這是一個很少令人感到快樂的結構,幸福感,正在離我們遠去。能不能回家,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時間越久,問題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