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條溫暖的河
民間情緒
作者:胡獻錦
呆呆地望一棵桃花樹,她隔著玻璃對我搖擺。有月光來過,我感到有些冷,而且夜色越來越薄。所有的桃花都已經落光了,我把她們葬在了河邊。水總是懂人意的,時不時會去喚醒一些沉睡的事物,比如需要埋葬的冬天。你會記得光禿禿的冬天的,向空中伸展的顏色,以及沒有裝飾的身體,它所接受的洗禮正是歲月的饋贈。春天來臨,我需要忘記夢裏的冰涼,我要用今夜的月光畫一條河,一條溫暖的河。
是的,小草都綠了,她用盡了力氣把自己送還春天。路邊的石頭都醒了,她能把白天的餘熱留到深夜,用來抵禦最後的寒意。孩子們已經卸下厚厚的棉祆,他們正飛跑著追趕一隻剛剛出生的蝴蝶,她的翅膀透明閃耀,顯然比昨天更加漂亮。這些都是動人的,假如還有月光在夜裏和你對話,那便是溫暖的!
我聽見了月光灑下來的聲音,薄如蟬翼,卻色澤鮮豔。我是一個對聲音敏感的人,花兒綻放是有聲音的,星星眨眼是有聲音的,白雲飄過是有聲音的,溫暖的形容詞也是有聲音的。這些都是可以被月光覆蓋的。在我很小心地虛構一個村莊的時候,高山阻隔的隻是我的童年,而月光穿透山崖,或者繞過了奶奶的夢鄉,到達了現在我所站的窗前。我所聽見的月光流動的聲音,與我家門前的那條小河的流水聲極其相似。
是的,那條小河是溫暖的。父親背著我淌過,他的體溫是永存的。我曾經和小夥伴們沿著河岸一根一根地尋找那些茅草稈,然後折成長短一致的數數工具,這些果然比十個手指頭好用。但父親是很生氣的,因為為追一隻善於躲藏的螃蟹,連我們的布鞋都被河水衝走了。我趴在他堅實的背上,能聽見月光勸慰他的聲音,比河水的呼吸更加深情。
我曾經決定離開村莊,離開小河,離開那些夜幕下偷偷唱歌的知了和青蛙。奶奶蠻橫地阻止父親準允我離開,我多麼艱難地才與這條小河告別,如同她也要流過千萬道河灣才能看見大海。奶奶說,女孩子不必過河,一個可以升起炊煙的灶台就足夠了。我的行李隻有父親的眼神,他站在河邊揮手,影子映在水中,被流水折斷變形,直到月光把我送出山外。
從此,我喜歡如河的月色。也隻有在月光下我才能看見父親揮手的樣子。我時常感到孤單,都市的喧囂與我的夢境總是格格不入,燈紅酒綠遠比小河澎湃洶湧。我的孩子漸漸高過了我,她每次隨我回去,也會喜歡那條河,但她說,這條河越來越瘦了,和外公的肩膀一樣。我忍不住,我不想去看他,他經不住河風拂過,他嚼不動一小塊刻滿城市烙印的奶糖,他的後背在月光裏已不能留下影子,像一個薄而透明的昆蟲翅膀,隨時可能被春風忽略。
月色越發濃烈。在這樣濃烈的春夜,我能看見她滲入小巷的圖案,還有少女用紅唇也蓋不過的色彩。透過玻璃瀉進來越多,我的思緒越靠近故鄉的小河。此時,多麼安靜,一隻野貓竟然悠閑地踏著月光散步。它圍著那棵桃樹,像是在思考生命的話題。去年的冬天,我深夜回家,母親養了多年的花貓沒有出來迎接,它已經老得懶得動了,而出門迎接我的父親卻嚇了我一跳。我突然有些不認識他了,他的臉因為牙齒掉光而深陷變形,白發稀疏,與多年前在河岸朝我揮手的他判若兩人。我趁月色黯淡,趕緊抹去了眼淚,無論如何,我應該是高興的。幾年前就說他病危,他咬著牙挺到現在,雖然現在無牙可咬了,但還好,他還活著,可以活著站在月光下與我對視。他說話的聲音極其微弱,像入睡前火塘裏殘留的最後一點火星,隨時都有可能熄滅,但那點餘溫卻還可以度過冬夜。
一陣風吹散了我窗外的各種影子,但月光還在,她應該還可以照到我家門前的河,照到他靠窗的木床。他已經入睡,但一定會被咳嗽吵醒的,他像個孩子一樣踢開了被子。如果我在他身邊,會立即給他蓋好的,這多像多年前他半夜起來看我的一幕。我突然決定要離開這裏,回到月光下的村莊,回到河岸邊他的身旁,像多年前我離開村莊時一樣,我要看見他溫暖的眼神和影子。
我立刻聽到河水歡騰了。四月的春光落入村莊的石縫,隨處都可長出綠色和希望,一切都在努力複活,包括我那還在用力抗爭的父親。今夜的月光正好,她喚醒了我,喚醒了我並非虛構的村莊;她可以從城市一直綿延到我兒時的夢鄉,可以照見河底、照見父親淌過時留下的體溫,可以溫暖著我回村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