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儺神保佑(1 / 3)

儺神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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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複彩

我們是被一陣擊鼓之聲吸引到這條小巷裏的。

出於職業的敏感,讓我知道這鼓聲決非專業人士所為。起初以為是哪家店鋪的電視機傳出來的聲音,似乎又不像。十一歲的女兒正在學巴士鼓,她說,爸爸,這不是巴士鼓。我說,是的,但它有巴士鼓的節奏,而且敲得很地道。也是出於好奇,循著那漸近激烈的鼓點,我們走進德藝堂。幾乎是在跨進門的一瞬間,我立即認出了老頭——打鼓佬姚炳琦。

這是一家坐落在小巷深處的體育文化用品商店,店內門可羅雀,生意蕭條,這家百年老店眼看著就要隨老城改造搬遷別處,對於生意,店家也是有一搭無一搭地在做著。

姚炳琦的麵前擺放著四五隻中式鼓,他在每隻鼓上以不同的節奏敲擊著,店堂裏隻有他一片有節奏的鼓擊之聲。他把耳朵貼在鼓上,仔細地聽著那鼓敲擊後的餘音。等那聲音稍稍停歇,又用食指和中指有節奏地彈擊著鼓麵,並伏下耳來,諦聽那鼓麵細微的震動聲。他那樣專注地聽著,仿佛是在諦聽從地心深處發來的神秘信息。隻是,沒有一隻鼓令他滿意。過了很久,他似乎準備放棄這種太過精細的挑選了,但他還是把目光投向貨架上那最後一隻中式鼓,他說,你把那一隻給我搬下來。店員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這老爹,到底要不要啊?姚炳琦說,我不要我吃飽了撐的?店員說,這麼多鼓都不中你的意嗎?老頭瞅著架子上的那隻鼓說,中意的也許就是那一隻。店員皺著眉頭,但還是把那最後一隻中式鼓給老頭搬下來。姚炳琦敲著,再敲著,神情漸漸地活泛開來。他退後幾步,審視著那隻中式鼓,像要最後再看一看這個他千挑萬選的角色,接著,就像在人群中終於找到了自己今生的情人,一頭撲到這隻在外人看來沒有半點兒特別的鼓上,繼續開始他剛才的表演。他的鼓點時而疾如狂風,時而似遠處傳來的隆隆雷聲,時而又如暴雨傾盆。我注意到,德藝堂門口開始聚集越來越多的人。在這個正月裏,這個即將拆遷的小巷難得有顧客光顧,而德藝堂的鼓擊之聲卻吸引了如此之多的顧客。店家也被老頭的表演震懾了,僅有的三名店員全都集中到一個櫃台上來,連同我十一歲的女兒,都一齊看著姚炳琦忘乎所以的表演。

終於,老頭放棄了表演,他拍一拍手說,我要了,就這隻。

店員把其餘的幾隻鼓一隻隻搬回貨架上。這種上下搬運的勞作讓店員重新生起煩意,她們似乎根本不相信那最後一隻中式鼓與前麵的區別在哪裏。姚炳琦說,這鼓在你這架子上是貨物,是商品,在我手裏就是不同成色的戲子,隻有我才能掂量出好與壞來。老頭的身上套著一件短大衣,裏麵是筆挺的深灰色西服,打著鮮紅的領帶,腳上穿著一雙辨不清顏色的運動鞋。

“姚老……”直到這時,我才向老頭走過去。

時光是折磨人的巨獸,將近二十年過去了,原本瘦細高挑的姚炳琦開始橫向發展,那熟悉的總是帶著自來笑的臉像是被水長久地浸泡過,浮胖得有些變形。但他仍是姚炳琦,一個總是快樂的,有著提供給人無盡笑料的姚炳琦。

姚炳琦看了看我,一把握住我的手,說,小魏啊……

二十多年前,老頭是我同事。我們在一個樂池裏,我吹小號,他作打鼓佬。應該說,他是本省專業劇團裏最好的打鼓佬。那一年專業劇團重組改製,老頭原本還不到退休的年齡,但他卻主動辭職回家了。

艾之從日本回來了,老頭說,回來有半個多月了。

我讓女兒喊爺爺。女兒乖巧地叫了一聲:爺爺。老頭說,嗬,這是你女兒嗎?真漂亮!像她的媽吧?

女兒說,不,人家都說我像爸爸。

老頭笑了,整個德藝堂的人都笑了。

在這種笑聲裏,我顯得有些尷尬,我知道這是因為老頭突然提到了他女兒姚艾之,但我實在不明白這尷尬的理由。我指著那麵鼓說,姚老您這是……

嗬嗬,我們儺戲會用的,儺戲。

老頭把後麵那兩個字格外地放大了語氣,他生怕在場的人沒聽說過儺戲。

店員顯然不懂什麼叫儺戲,她問她的同事說,儺戲是什麼戲?店裏沒有人知道。老頭開心地笑了,說,哈哈,不知道了吧,你們隻知道黃梅戲,隻知道京戲,還有倒七戲,廬劇,就是沒聽說過儺戲對吧。老頭拿過櫃台上一支筆,在一張紙上先寫了一個人字,再寫了一個難字。老頭說,天底下,站立的人最難,難就不活了?當然不,越難越要活,要活出人味來,這就是儺。

姚炳琦適時地刹住車,他說,我這買鼓的錢都是村裏人一點兒一點兒湊起來的,我當然要買一隻最好的鼓你說是不是?還像當年一樣,姚炳琦的聲音有一種磁性的圓潤,帶有一種女性的柔軟,時不時會伸出一隻蘭花指來。這是他當年作男旦時養成的習慣。

其實,老頭與我還有另外一層特殊的關係,二十年前,我差一點兒就成了老頭的上門女婿。

我把女兒送到家門口,讓她獨自回家,那天中午,我在望江樓請他吃了一餐中飯。在這個過程中,我幾次想打聽他女兒的消息,但卻一直沒好開口。

舞台上永遠隻有一個主角,這是一個既生瑜,何生亮的行當。在市黃一團,姚艾之和於飛蘭幾乎同時出道,都在不同的戲裏演過第一主角。那一年省電視台拍《小喬初嫁》,於飛蘭和姚艾之同時被挑上了,但臨到分角色時,姚艾之卻是B角。姚艾之什麼也沒說,第二天與劇組不辭而別。那正是戲曲電視劇瘋狂的年代,那一陣子,省城的大街小巷裏到處都是於飛蘭帶點兒沙啞的歌唱,人們說,嚴鳳英又回來了。接下來找於飛蘭拍電視劇的一撥又一撥。在市黃一團,在整個黃梅戲藝術界,於飛蘭的扛鼎地位到了沒人能夠撼動的地步。姚艾之就這樣一年一年地被冷落下來。她作為戲劇演員的本錢也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被時光打磨得失去了光澤。那一年,湖北黃梅戲劇院開始組建,希望我們這邊能把最好的演員支持他們。據說,他們早就瞄上了姚艾之,湖北那邊一發話,姚艾之立即就答應了。在那同時,擺在我麵前的有兩種選擇,一是以我們早就公開的戀情,我可以隨她一起去那邊繼續吹小號,另一個是我現在供職的媒體希望我去做攝影記者。我幾乎未加考慮,就選擇了後者。倒不是因為我對攝影的偏愛更勝於吹小號。我非常清楚,姚艾之所以投入我的懷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的失意。她比誰都清楚,鳳凰落毛不如雞,我當然沒有必要背上一個吃白飯的惡名。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姚艾之去了那邊後,不到半年,即與一個喪偶的市級領導閃電結婚。於是,我也在最短的時間裏與我現在的妻子結合了。然而不到一年時間,即傳來姚艾之離婚的消息。後來又傳說她去了日本。

我不知道姚炳琦是否知道我與他女兒的這一缽醬,在把老頭送往車站途中,我說,過幾天,我要去看看你們的儺戲。老頭高興起來,說,你早就應該去了,多好的儺戲,再不看就沒有了啊。

我說,怎麼就沒有了呢?不是戲劇的活化石嗎?其實,我明知道這話並非出於真心,但我還是隨口把這句話說出來了。我說出後,就立即後悔了。所謂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但我在與我有著同樣命運的打鼓佬姚炳琦麵前,卻說了一句再明顯不過的違心話。戲劇麵臨著沒落的命運,這是國人共知的事實,何況那種像古董一樣被挖掘出不久的儺戲。好在老頭似乎並沒有在意我的這句話,他忽然警覺起來,說,你不是接到姚欣榮那狗日的邀請信,要去參加他的什麼儺文化藝術節的吧?

我從老頭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麼,我不得不回避了這個話題,說,不,我要去看你的原汁原味的儺戲。

幾天前,我的確接到一份邀請信,正月十三,儺戲之鄉牛鎮鄉政府將舉辦首屆儺文化藝術節。本來我並不想去參加那個“文化搭台,唱經濟大戲”的活動,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說,姚老您知道,我是搞攝影的,我希望能拍一組好照片。

姚炳琦隨即開心地笑了,說,小魏你這就說對了,我的儺戲並不好看,但有一點可以保證,原汁原味。老頭拉著我手說,你和比爾一樣,你知道,比爾比中國人更懂儺戲。我問比爾是誰,他說是一個法國人。他說,比爾過幾天要帶他的全家從巴黎來看我們的儺戲,比爾說,他要把中國的儺戲藝術介紹到他們法國去。

我對比爾並不感興趣,當然,我對儺戲也不感興趣,我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完全是因為要去看看從日本回來的姚艾之。二十年過去了,姚艾之仍然像影子一樣在我的麵前拂之不去。

老頭兒被我的決定感動了,說,你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背著攝影包往我們那裏跑,有個叫俞越的人,去年還出了一本儺戲攝影畫冊,你猜怎麼著?紅了,哈哈。

我一直把老頭兒送到長途車站,臨上車時,老頭又說,你到牛鎮鄉,問一下縞溪三姚的儺戲會首姚炳琦,沒有人不知道的。我說,我知道了,您老不管到哪裏都是名人。老頭開心地笑了,寬大的額頭皺成一隻老核桃。

正月十三,我踏上了前往縞溪三姚的鄉村公路。這條路幾年前我曾經走過。那時是因為接到一個關於漢皮紙廠汙染水源的報道,我隨同一名文字記者,一起前往采訪的。後來我才知道,關於那個紙廠,背後的博弈相當複雜,但我們的圖片和文字還是見報了,結果如何,不得而知。

那時候,這裏隻是一條沙土路,而現在,卻鋪了一條水泥路。隻是,這條名為村村通的公路修得太窄,遇到錯車,沒有相當的駕駛技術,隨時都有車毀人亡的危險。我小心地操縱著我的北京現代,但在一個三岔路口,我還是與一輛車發生了刮蹭。當我發現被我刮蹭的車時,我著實驚出一身冷汗來。那是一輛最新版的路虎越野,即使是在市區,這樣的豪車也不多見,但這輛墨綠色的路虎越野就隨隨便便地停在一個鄉村村口。聽到刮蹭的聲音,從村口小店裏衝出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看了看被刮蹭的地方,一臉的怒容,他衝著坐在北京現代駕駛室裏發愣的我叫著,你他媽開的什麼車?也就是在這時,我立即認出,這就是那年向我們投訴那家製造了這一帶水流汙染的漢皮紙廠的牛鎮鄉文化站長姚欣榮。

我走出駕駛室,與此同時,姚欣榮也認出了我。他的表情迅速發生了變化,向我伸出手來,說,是你呀,魏主任。

對不起,發生這樣的事情。

沒事,他說,我的車上的是全額保險。而且也不嚴重。倒是您的車……

我當然自認倒黴,我說,路太窄了。

是這樣,村村通嘛,你知道的,層層壓榨,層層揩油,到這條路上,還能怎樣?

他遞給我一支煙,然後我們就站在那裏聊了起來。他說,我還沒來得及感謝您呢,上次你們的報道到底還是起了作用。

那家紙廠……我說。

現在歸我了,不過,我做了汙水處理係統。

我忽然又想起關於那家紙廠背後的博弈,或許,這正是一開始姚欣榮向我們投訴的目的。我看著姚欣榮的那輛最新版的路虎越野,這是一輛真正的豪車,但外觀上卻一點兒也不起眼。一個文化站長,竟能開這樣的豪車,我知道,這家夥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

從村子裏不時傳來鞭炮炸響的聲音,還在正月裏,在這個山裏,到處都能感受到濃濃的過年的氣氛。這時,從另一條路上走過來幾個農民,他們手裏拿著鑲有龍邊的彩旗,扛著竹木製作的刀槍以及布紮的坐地馬和高蹺之類。他們好像要去一個地方,或者正從一個地方走來。陽光下的這些趕著參加藝術節的農民們讓我有一種古老的沉醉感,我端起相機,想拍幾幅照片。姚欣榮說,明天比這好看的多著呢。那幾個農民同姚欣榮打著招呼,姚欣榮問那些農民,你們都準備好了嗎?農民說,有什麼好準備的,就那麼回事吧。姚欣榮接過一把紮著彩條的布傘,傘旋轉著,彩條散開來,成為一把很好看的飄動的龍傘。

姚欣榮說,你看,這樣一改造,舞起來就好看多了吧。

好看是好看了,老頭們意見可大了。

你別管他,姚欣榮說,依了那幫老古董,儺戲早就完了。

聽說你把宋祖英都請來了,她唱一首歌給多少錢啊?

你管它什麼英,反正這錢不歸我出,藝術節也不是我姚欣榮的藝術節是不是?

農民們圍著姚欣榮,七嘴八舌地說著,姚站長,聽說今年又有幾批外國佬要來參加藝術節?你的溫泉賓館剛剛開業,趕上了啊。

姚欣榮笑著,他把中華煙散到那些農民手裏,說,別管他什麼外國佬,該來的都會來,不想來的你八抬大轎他也不來。他又指著我說,你看,這位領導已經來了。

農民們圍上來,他們說,領導給我們下撥點兒錢吧,挖掘傳統文化不能空口說白話啊。前年文化局來人說要撥錢來,到現在也不見一根毛。

我趕緊說我並不是什麼領導,我不過是一個儺戲的愛好者。農民們又說,光愛好頂屁用,要有實際行動啊。姚欣榮趕緊製止了他們,說,這位魏先生是有名的攝影記者,他一張照片強過十道聖旨,他的微博有三千萬粉絲,三千萬,這是個什麼概念懂吧。

農民們笑著說,原來你是記者,記者每年都一批批地來,一批批地走,記者們把我們的儺戲都拍成照片賣了,我們的儺戲算是為你們這些記者演了。另一個農民甚至說了一句更為難聽的話:記者先生想沒想過這是侵犯我們的知識產權啊?

農民的直率讓我下不得台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肩上的阿林巴斯。拍照是我的職業,也是我的愛好,我用這台相機的確拍過不少好照片,這些照片被送到一家家報社或是畫報社,我甚至別出心裁,在我的一部小說中配上有著各種寓意的照片,這時,那些照片便也成了我的另一種小說語言,我心安理得地用這些照片換來的稿費請朋友喝酒,給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置辦時裝,可我從來沒認真地想過知識產權的問題。

姚欣榮看出我的尷尬,他製止了那些農民。顯然,農民們很聽他的話。那個騎著坐地馬的農民摸著姚欣榮的路虎越野說,姚站長,你也該換輛好車吧,原先我還看你開著輛奧的,怎麼現在倒開起吉普來了?

農民們果然不認識這輛價值不菲的豪車,姚欣榮則笑著說,將就著吧,有輛車開就不錯了,倒回二十年,我連自行車都騎不上。

農民們離去後,姚欣榮說,在外麵打了幾年工,這些農民越來越尖刻了,可到底還是脫不掉小農意識。我說,農民的概念也該改一改了。他說,是啊,趙本山也說他是農民,可他有幾個億的資產。

他提議我把車停在這家小店門口的空地上,然後坐他的車去縞溪三姚。坐在他的車上,我們一路聊著。姚欣榮果然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角色。現在,他的頭銜雖然仍是牛鎮鄉文化站長,但他同時經營著這一帶最大的一家漢皮紙廠以及剛剛開業的溫泉賓館,據說還有一家煤礦有他不小的股份。而且,這次的儺文化藝術節,名義上是鄉裏辦的,可真正的策劃者就是姚欣榮。他說,他手裏捏著一個很大的項目,就等著這屆藝術節的成功好借機上馬。他說,這叫借雞下蛋。我知道,這個嘴裏叼著香煙,在這條鄉村公路上漫不經心地開著路虎越野的家夥,他的野心大得很,他的路子也野得很。他開著這輛被人當作吉普的路虎越野,就像駕馭著這個時代一樣得心應手。

先住下吧,泡個澡,好好睡一覺。

好的,我說,不過,我要先去看看令尊大人。

他把車開到一個村口,說,那好,老頭兒最近同我有些過不去,我就不陪你去了。晚上聽我的安排好嗎?

怎麼,父子倆還有什麼過節嗎?我說。

姚欣榮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但他終於還是說,幾個老頭很倔,他們不滿意我對儺戲的改動和利用,說我是敗家子,是拿儺戲做買賣。我們希望能把他們的儺戲稍加改動,以適宜藝術節這種形式,他們一下子就火了,簡直拿他沒辦法。姚欣榮怕我有什麼誤解,接著又說,儺戲要適應現代的觀眾,不對它進行一番改造能行嗎?京戲不都在改嗎,何況一個古老的地方劇種。希望你能幫我做做老爺子的工作,他們可以跟我過不去,但不要跟時代過不去。

我想起那天姚炳琦罵姚欣榮的話,我知道,這對父子的矛盾遠不是他說的這麼簡單,他們之間,一定有著更多的糾結。

我說我試試看吧,他不一定就聽我的。但我從心裏開始敬佩那個很倔的老人,這樣的人已不很多了。

我說,聽姚老說到一個叫比爾的法國人,他是一個漢文化專家嗎?

姚欣榮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隻是笑笑說,我父親一輩子都生活在戲裏。難得他有這樣的天真。

循著一陣零零落落的鑼鼓聲,我來到一處古舊的祠堂。我一眼就看到了姚炳琦,此刻,他正在教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練習儺戲中的高腔。孩子們嘻嘻哈哈地鬧著,在祠堂裏躥來躥去,老頭一邊哼著曲子,一邊不時地嗬罵著那些桀驁不馴的孩子們。

我實在看不出,眼前這個虛胖而臃腫的老頭竟然曾經是紅透半邊天的名角。他是黃梅戲曆史上最後一位男旦,也是一段黃梅戲曆史的見證人。那時候,隻要他到哪裏演出,哪裏就會因為他而發生一場或大或小的騷亂。女人愛他,男人也愛他。曆史,真有一種驚人的改造人的能力嗎?

看到我真的來了,老頭笑著,快步迎向我,露出嘴裏的豁牙,說,你是個說話算話的人,說來就來了。

孩子們見來了生人,便一齊圍了上來,他們摸著我肩上的阿林巴斯相機,有說是照相的,有說是拍電視的。我把相機對準了他們,他們卻又像一群馬蜂哄地一下四散逃走了。

姚炳琦說,我還有最後一節沒教完,你請稍等。我說你忙吧,我不急的。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鄉村祠堂,總給人一種沉悶而陰森的感覺。這也許是聽多了關於祠堂的故事的緣故吧。這座祠堂規模很大,前後三進,中間是一眼天井,四周的回廊上擺放著戲劇用的刀槍叉戟以及“肅靜”“回避”二牌,位於大門的上方有一座古戲樓,我注意到戲樓的正中擺著一隻雕刻精細的龍亭,透過龍亭的窗孔,可以看到裏麵分層次擺放的各種儺戲的麵具,生旦淨末,樣樣都有。戲樓上懸掛著一塊繡著龍鳳的幕布,正中寫著:人喜神歡。戲樓兩旁的抱柱上寫著對聯:

把酒臨風試問英雄安在

吹燈熄蠟須知古風猶存

那邊的姚炳琦時而唱,時而吟,他賣力地做著戲劇動作,用當地話拉著長音說著戲劇道白,然而那些孩子們心不在焉,他們打鬧著,在祠堂裏追逐著瘋跑著,他們把這場訓練當作一堂可上可不上的音樂課。姚炳琦抓住了這個,又溜走了那個,他像一個力不從心的教師,麵對著這批頑童,明知道這是一場無可奈何的努力,卻仍然全力地支撐著。我隻能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這場一廂情願的遊戲。

訓練終於結束,轟的一聲,孩子們四散跑開。姚炳琦走到我身邊說,讓你久等了。他一屁股坐到石階上,喘息著。

看著你訓練這些孩子們,真讓我感動。我說的是真心話。

沒辦法,打工的人多半都沒有回來,隻好臨時訓練這些孩子們。

我遞給他一支煙。老頭聞了聞,卻把它夾在耳朵上。老頭說:明天我要伴唱,我得保護好嗓子。我要讓比爾聽最好、最純正的儺戲高腔,讓這個喜歡儺戲的外國佬領略什麼是真正的中國儺戲。聽他一說,我隻得也把手中的煙掐了。

接下來,我們相對無言地坐在戲樓下,祠堂裏有一股陰冷而黴濕的氣味,我們所坐的位置正對著祠堂門前的廣場,一個鄉村貨郎搖著撥浪鼓走到這裏,立刻就招引來一群女人和孩子,她們圍在那裏,與貨郎嘰嘰喳喳地做著交易。惡作劇的孩子突然在人群裏丟下一隻炸鞭,引起一陣笑鬧和罵聲。附近誰家的電視裏正在播放著一個激烈火爆的香港槍戰片,隔著一道門牆,我們置身的祠堂冷清古僻,仿佛間隔著一個世紀。

姚炳琦不時地抬腕看一看表,自言自語地說,說好上午有兩把燈籠傘要送來的,怎麼到現在還沒送來?我問:燈籠傘是一種儺戲道具嗎?老頭說不是,是這兒的一種生殖崇拜。

太陽從天井投射下來,在那些刻著圖紋的青石板上一點兒一點兒地移動著,我們的話終於漸漸地多了起來。他開始向我敘述著儺戲的曆史和儺戲的故事。他說,縞溪三姚的儺戲,已有上千年的曆史。“文革”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裏的人不僅演儺,也演古裝戲。演儺是對神衹的膜拜,演古裝戲則是娛樂。戴上“臉子”,他們是儺神菩薩,是山民們心目中賴以皈依的神衹;取下“臉子”,他們是蔡鳴鳳,是楊六郎,是苦澀的鄉村生活的一劑調味品。在這裏,凡與聖,隻在那一尊“臉子”。“文革”中,儺戲再不能演了,“臉子”被當作“四舊”,一把火燒了,但他們又開始演起了樣板戲。那時候,無論是《紅燈記》還是《沙家浜》,凡能演的,全都演過。改革開放後,隨著人們對經濟的熱衷,戲劇不吃香了,連專業的劇團也散夥了,更何況是他們這種鄉間的草台班子,於是,在村裏幾位老人們的帶動下,他們搬出了藏匿已久的戲服,重新雕刻了“臉子”,他們把儺神請進了祠堂。

從村道上走過的人一批又一批,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扛著被子,提著包裹,男人的後麵跟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男人的臉上似乎也在流著眼淚。一個老頭追上來拉住小姑娘說,英子聽話,你爸爸過幾天就回來,你怎麼不懂事理啊,他不去打工,你哪有錢去繳學費,哪有錢給你買酸奶喝?小姑娘甩開老頭的手,哭得更凶了。

姚炳琦突然跳起來,衝著那男人叫著,成文,你真要走?

那個叫成文的男人說,老板來三次電話了,讓我明天務必趕到上海。

姚炳琦的臉上露出諂媚的笑,他抓住成文的被子說,成文你不要走,你要是願意,我把那座紙坊送你。你隻要答應不把機器弄進來就行。

成文顯然對老頭所說的紙坊不屑,說,你還是把你家雙林找回來吧,他比我能。

姚炳琦知道要抓住成文全沒有指望,他衝著成文的父親——那個癟嘴的老頭沒有好氣地說,癟佬你把成文放走,明天朝社時古老錢你來舞吧,還有明天晚上的開台戲《關公刀》也都你來舞吧。癟嘴佬說,我哪不想讓他過了十五再走,沒辦法,成文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打。

成文撫著女兒的肩向村口走去,癟嘴佬衝著姚炳琦氣鼓鼓的背影說,你家雙林不是連春節也沒回來嗎?有本事你把他從汕頭拉回來。

回到祠堂,姚炳琦終於點著了耳朵上的那支煙,說,看到了吧,誰也不幫你,誰都在拆你的台。

我想把話題支開去,說,你老人家很有眼光,懂得從娃娃抓起。

老頭拍著我的肩說,我告訴你,你現在來看儺戲正是時候,再過幾年,你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說,姚老你不要這樣悲觀,明天下午有十八支儺戲會集體亮相,那場麵一定非常壯觀吧。

老頭不屑地看著我說,那是姚欣榮那個屌東西搞的文化外交,什麼文化搭台,唱經貿大戲,那是拿儺戲當娼妓,拿老祖宗賣錢,好糊弄那些花花腸子的外地客戶。

我想起姚欣榮讓我勸說他父親的事,說,姚站長想把儺戲作為一個產業來開發,不一定沒道理啊。儺戲有很好的人文價值,但總得要有人來欣賞。

老頭把抽了幾口的煙掐滅了,說,這家夥野心大得很,他的心思不在儺戲上。

我笑著說,羅站長讓我能做你的工作,希望你能參加他們的藝術節。

讓我去為他抬轎子,休想。他擠垮了我的紙坊,現在又變著法子毀我的儺戲,我同他沒完。老頭氣吼吼地說著,拿煙的手抖嗦著。

我說,我想去看看你的紙坊。我想,那或許又是一個好的題材。

姚炳琦咧開嘴笑著,一堆破爛,一座老古董。

我說我就喜歡看破爛,就喜歡看老古董。他說,對喲,那裏麵有殘缺之美。

他把我帶到祠堂附近的一處地方,就像我預想的那樣,那是一座原始的手工造紙作坊,幾間草屋,草屋外一條溪流,一方水榨在水流的衝擊下轟隆轟隆地響著,不遠處水池中漚發的紙漿發出刺鼻的臭味。我們走進了那間低矮的屋子,屋子裏有一股灼熱,一個穿得十分單薄的老頭正把撈好的紙筋一張一張地貼到豎立的火坑上。老頭比畫著,向姚炳琦咿咿呀呀地叫著,他是一個聾啞人。姚炳琦與他打著啞語,交談著什麼。他在安慰著那個有些激憤的老人。

屋角堆著一摞已經切好的紙,我知道那些紙叫作漢皮紙,它有著宣紙的性能,所不同的是,它紙麵微黃,帶著一股古舊的顏色。我的朋友、著名書法家林先生新近出版了一部線裝本《桃花源記》的草書字帖,那種裝幀的精美讓人愛不釋手,用的就是這種紙,林先生所看重的,就是這種紙的那種古舊的顏色。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用它練過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種紙了,除了林先生,現在的書法家們誰也不願用這種紙。

姚炳琦帶著我在他的手工作坊裏穿進穿出,我感覺不僅是紙,包括這低矮的手工作坊,以及這個瘦筋筋的造紙老頭,一切都散發出古舊的氣息。我現在明白姚炳琦的小兒子雙林以及剛才那個謊稱老板三次電話召他去上海的成文為什麼對這爿紙廠沒興趣的原因了,這樣的手工工藝,一年能造多少漢皮紙,造出的漢皮紙又有多少人願意買它?除了這個一把年紀的聾啞老頭,如今誰還願意守在這樣的手工作坊裏,來製作這些古舊的玩意兒?

聾啞老頭抓住一張紙在我的麵前抖動著,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麼,神情相當激憤。姚炳琦說,你明白他說什麼了嗎?他說,這麼好的紙,為什麼就沒人來買它?古人說力透紙背,說的就是這種紙,你想現在的那些紙一沾上墨整個就透了,那能叫宣紙嗎?

我們再次回到祠堂裏,姚炳琦打開那些箱籠,把蟒袍玉帶以及一件件繡著龍鳳的大紅戲衣抖出來,晾在戲樓一側的竹竿上。他告訴我說,這些戲衣都是“文革”前製下的,“文革”時,他冒著坐牢的危險把這些戲衣藏在了一個地方,二十年後取出來,居然一件也沒有黴壞,這不是儺神菩薩的感應嗎?姚炳琦深情地撫摸著這些戲服,像是撫摸著他曾經有過的心愛的女人。

這個上午,我知道世界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有人根據瑪雅人的預測,世界行將末日,末日陰影下的人們在以各種方式醉生夢死,而在這個山村裏,一個老人卻守著一方水榨,一箱籠不知從什麼時候傳下來的戲衣,為一個時代的消亡而歎息著。或許很多年後,當有人打開一頁曆史的時候,他們會發現一個曾被稱作“儺”的東西,他們會驚歎說,啊,這就是我們的古人!

保住那座紙坊,會有用的,我說,至少它是曆史。

那是牛鎮鄉最後一座手工紙坊了,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手工工藝,眼看就要失傳。老頭又撫摸著那座裝有儺麵具的龍亭說,現在,我就隻剩下這些儺戲了。不是說儺戲是古董嗎?我情願把這些古董再深埋在地底下,也不願眼看著它們被人糟蹋。

我無法安慰這個老人,我忽然想起佛教中所說的“輪回”,人們正在高喊著振興戲劇,但我知道越是高喊著要振興的東西,越是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這或許就是一種輪回,誰也無法回避這種輪回所帶來的惡果。

你不必安慰我,老頭說,再精彩的戲劇也有收場的時候,我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可人活著總得有個盼頭,這就是我的盼頭。

太陽從天井裏照下來,照到那座古老的戲樓上,從村子裏不時傳來一陣又一陣鞭炮聲,後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春節的濃烈在經過十多天的冷卻後,眼看著又將出現一個新的高潮,這個衣食無憂的村子整個都處在節日的快樂和衝動之中。我知道,這一切都因為儺戲,這是一個以擁有儺戲而自豪的村子。

出於職業的習慣,我試圖走進姚炳琦的身世。我說,姚老到底是出身在一個藝術之家,在您的身上,總有一股難以抹去的藝術氣質。

老頭指著那片天井說,你看到那塊刻著圖紋的青石板了嗎,那就是我的誕生地。當時我在我母親肚子裏還不足八個月。老頭的嘴裏含著一口煙霧,他讓那團煙霧久久地停留在嘴裏,然後突然一口吐出,他指著那塊被太陽照著的天井,向我訴說一個久遠的故事。

那時候,女人唱戲被認為是傷風敗俗,偏偏有一個女人因為愛情而走進了一個民間戲班。她是一個大家閨秀,她本來應該坐在繡樓上描花繡朵,等待著她的父母將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當作最好的禮物送給她的,可她卻走下了繡樓,走到那個她本不該去的地方,於是,她不僅成了這家民間戲班的名角,而且她還懷上了一個本不該降生的孩子。於是,厄運降臨到了她的頭上。我從一個資料上知道,她是這一帶第一個女性黃梅戲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