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儺神保佑(2 / 3)

可惜我沒看到過她的演出,老頭的聲音喑啞著,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該提這件不愉快的事。

老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已經完全沉浸在往事之中,說,我真不愧是我母親的兒子,我剛學會走路就喜歡往那座戲樓上跑,我八歲開始跟一個戲班子學唱花旦,很快就唱紅了。奇怪的是,每次當我在那座戲樓上唱著的時候,我都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戲樓下,她在看著我唱,那就是我母親。這幾十年裏,我扮演了那麼多角色,不是為了別人,正是為了我母親。

老頭深情地眺望著那座戲樓,他的眼裏滾動著淚花,這一刻,我似乎真的看到有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掀開幕布邁著雲步婀娜多姿地走了出來,她舞動著水袖,用儺戲的高腔清唱著,在那座戲樓上款款舞蹈。

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男子走進了祠堂,他穿著黑呢大衣,捧著不鏽鋼茶杯,手指上夾著香煙,姚炳琦冷冷地說,支書大人稀客,難得支書大人看我們來了。

支書有些尷尬,他看了看我,說,我剛從鎮裏開會回來,鎮裏說有一批客人可能要來看你的手工紙坊,讓你做些準備。

支書把手伸向我說,這位是……

姚炳琦介紹說,市裏的專家,專門下來看我的儺戲的。

支書握著我的手,接著又忙著掏煙,說,歡迎來縞溪三姚作客,歡迎對縞溪三姚的開放開發多提意見。

他不會煙,姚炳琦攔住了我說,支書不會是來詐降的吧,就那些破爛,也還有人來看嗎?

支書說,這你就不懂了,你問問這位老師,現在的人,哪兒有破爛就往哪兒鑽,哪兒有古董就往哪兒跑。這叫尋古訪幽你懂嗎?

那就讓他們來吧,我沒什麼好準備的。老頭說,支書找我就是為這事嗎?

支書說,我不怕這位領導笑話我,剛才在鎮上開會,我和村長被周書記批評得不輕呢。

你吃批評你活該,誰讓你是支書呢。

支書向我苦笑著說,全鎮十八支儺戲會都參加儺文化藝術節,唯獨我們縞溪三姚缺席,我和村長這臉都掛不住了。

姚炳琦說,姚欣榮的紙廠為你在全鎮爭得雞的屁第一,受了表揚你不說。吃了批評你就來訴苦,你這個支書好當啊。

支書說,二老爹,我求你了,明天務必要去藝術節上亮亮相。

姚炳琦說,要麼讓他們把藝術節拉到縞溪三姚來開。桃花仙姑是姚姓人的祖先,祖祖輩輩朝社朝的都是桃花洞,憑什麼要把我們拉到那個廣場上去呢,那還能叫朝社嗎?

支書扯著嗓子說,不可能啊,交通住宿都不方便。

那就讓他們別來吧。

這時,從村外傳來一陣鎖呐的吹奏聲,夾雜著衝天的響銃。姚炳琦像換了個人似的興奮起來,他跳起來說,我沒空陪你們了,支書你替我陪陪魏先生,我要去接傘了。

老頭拿起一掛鞭炮跑出門去,老頭虛胖的身子跑起來飛快,這時,你完全想象不出他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頭。支書搖了搖頭說,這個老頭,說不出來的倔,拿他沒辦法。魏先生方便還請替我做做姚老的工作,盡量讓他明天到藝術節上亮亮相。

我說我盡力吧,他能聽我的嗎?支書湊近我說,你隻要說明天比爾要來,他就一定高興。前年比爾和省裏的一批專家來縞溪三姚開了一個儺文化研討會,老頭就在那時被寵壞了。

鞭炮已經炸近了,劇烈的火藥爆炸聲打斷了我與支書的談話。一隊人馬敲著鑼鼓,吹著鎖呐走進了村巷,為首者果然舉著一隻燈籠傘,傘分三層,每一層上都懸掛著一些大紅或水紅的燈籠。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別致這樣新穎的燈籠傘,我打開相機,開始一張張拍照。我知道這些東西錯過了就再難拍到。姚炳琦雙手抖嗦著,用煙火點燃了那掛鞭炮,在鞭炮的煙霧裏,那隊人馬進了祠堂。隊伍中的一個老者穿著中山服,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老者的懷裏抱著一個孩子,我知道,這一場熱鬧,是為這個孩子而鋪排的了。

姚炳琦拍著老者懷裏的孩子,說著恭喜的話,接著又向我介紹說,這是我妹夫,去年春上他搶了一隻燈籠傘,下半年我這外甥就為他添了這個孫子。

老者握著我手,我作了自我介紹,老者說,我姓吳,牛鎮鄉的退休小學校長,魏先生要是想生兒子,明天朝社時就潑著命去搶一隻燈籠。

我說,好的,那我明天一定要搶一把燈籠傘。

你要是第二年生了兒子,一定要送一把燈籠傘來喲。吳校長笑著,滿臉的興奮。他的笑聲驚動了懷裏的小孫子,孩子大聲地哭起來,他把孩子交給他身後的兒子,那是一個穿著西服的年輕人,頭上打著很亮的發膠。年輕人掏出煙來請在場的人抽,那些吹鼓手們仍站在那裏,吳校長搗搗兒子,兒子會意,立即從懷裏摸出早就準備好了的紅包,一一散發給吹鼓手們,吹鼓手們歡歡喜喜地走了。吳老師又同支書握手,說全鎮的儺戲,就數縞溪三姚的最有看頭,這是支書領導的結果。說得支書一臉的尷尬。支書說,魏先生和大姑爺都在這裏,我把話說明了,二老爹要是不支持我,明年你那個紙坊裏的紙鎮裏怕沒辦法替你銷了。

支書的話激怒了姚炳琦,老頭動起火來,說,你這是威脅我嗎?你替我銷那點兒紙,你就吃了多少虧了嗎?你把良心摸摸。

這回顯得尷尬的是這位支書了,恰在這時,送走了兒子成文的癟嘴佬帶著孫女走進了祠堂,姚炳琦立刻把火氣發到癟嘴佬的頭上來,連我都覺得他的火氣發得毫無道理。癟嘴佬說,炳琦你想想,成文前頭的老婆離掉後,去年底才又結的婚,新婚甜似蜜,他想走嗎?

小姑娘還在哭著,癟嘴佬撫著孫女的頭說,別哭了英子,你去給儺神菩薩磕三個頭,讓二老爹送你一隻大紅燈籠,年底讓你這個媽給你生個小弟弟。

小英子真的趴到那尊龍亭前磕了三個頭,姚炳琦從那把燈籠傘上剪下一隻大紅的燈籠遞到小英子的手裏,說,英子,等你這後媽替你生個小弟弟,你就有伴了,可到那時,你也就有好日子過了。

癟嘴佬說,你跟她說這些,她懂什麼?

你懂啊,姚炳琦說。

這你放心,我在一天,誰也不敢把英子怎麼的。

你想孫子都想瘋了,姚炳琦說,我說了,成文走後,家裏的事就全靠你了,但有些事,你不能替成文全包了。姚炳琦說著,一臉的壞笑。

癟佬看了看我,笑著說,老不正經,你以為天下人都是你?

姚炳琦也笑了,他趕緊把話題岔開,說,還有一把傘說好要送來的,我得在這裏守著。

誰也不再理支書,支書在這裏成了局外的人,他同我勉強地握了握手,走出了祠堂。

成文的女兒英子悄悄地走到我的身邊,她提著燈籠,拉著我的手,讓我給她拍一張照片,她說她要寄給自己的媽媽。她似乎已經忘了父親離開家的憂傷,她的腮上掛著淚痕,臉上卻全是明媚的歡笑。我幫她把腮上的淚痕擦去,整理著她的發辮,小姑娘指著我的相機說,你那裏麵有膠卷嗎,我上過當的。我說你放心吧,我這相機不用膠卷,你看我像是騙你的人嗎?我把小姑娘帶到祠堂外的一處河灘上,我問她說,上午為什麼沒看到你在練習儺戲?小姑娘說:耶,你什麼也不懂,哪有女伢唱儺戲的?我說我真的不懂,但我覺得像你這樣好看的小姑娘要是能演個什麼,一定有許多人來看。小姑娘很得意地笑著說,我會唱《誰料皇榜中狀元》,是我媽媽教的,我爸爸不僅會唱黃梅戲,還會扮儺神菩薩。我問儺戲與黃梅戲有什麼不同,小姑娘眨巴著眼睛答不上來了。

等我幫英子拍好照片回到祠堂裏,姚炳琦和癟嘴佬兩個老頭正在對練一種叫作“古老錢”的儺舞。癟嘴佬送走了兒子,他自己隻好舊藝重操。癟嘴佬的手裏舞的是一隻銅鑼大的古錢,姚炳琦手裏舞的是一把龍傘,他們比劃著,用那把龍傘一次次地刺向那古錢的方孔。那是一種古老的生殖崇拜,是陰與陽的組合,是天與地的交彙。他們不時停下來,回憶著疏忘了的動作,大口地喘著氣。看著姚炳琦一次一次地把那把龍傘刺向癟佬的古老錢,我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那個手握長矛,勇猛地刺向風車的西班牙人唐吉訶德。

我重新見到姚艾之時,她正在門口的院子裏與幾個婦女搓著麻將。她穿著大紅的運動衣,腳上是一雙雪白的耐克鞋,雖然是一些年紀差不多的婦女,但我一下子就能將她從那些婦女中區分開來。

姚炳琦老遠叫著,艾之,你看誰來了?

姚艾之扭頭看了看我,依然專注在她的牌局上。她的漠然令我吃驚。但我相信,我的到來,不可能不在她心裏激起一些微瀾。

姚老似乎有些尷尬,說,艾之,你怎麼成天就是搓麻將,是不是在那邊就沒有麻將打?

艾之的手氣才好呢,她把我們的錢都贏到她包裏去了。一個女人叫著說。

姚炳琦說,你也把你新寫的本子拿給人家魏先生看看吧。

姚艾之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她手中的牌上。另一個女人顯然不希望有人打攪她們的牌局,說,為什麼要給他看,他比我們愛芝高明嗎?

姚艾之終於扭頭看了看我,說,你先請坐,我把這一個頭打掉。

姚炳琦給我泡著茶,說,艾之雖然生活在日本,但她心裏就就隻有中國的戲劇,當然是黃梅戲了。她寫的《狀元橋》去年參加了市裏的彙演,得了獎,她接著又寫了這個《桃花洞傳奇》,市裏看重得很。

我當然知道這些。《狀元橋》還是《桃花洞》,我都曾關注過,不是因為別的,而是這兩出戲的編劇是姚艾之,一個我曾經愛過的女人。

屋裏的牆上掛著一幅姚艾之穿著和服與一群日本歌舞伎在一起的照片。另一方牆上掛著一柄青鋒寶劍以及一隻造型古怪的儺麵具。這隻儺麵具有些類似於那一年我在深圳民俗村從一個布衣族儺麵雕刻家手裏買回來的那種,刀法雖然沒有布衣族人的嫻熟,但形象卻比那一尊更生動,尤其是那一對肥胖的臉腮和肉頭鼻子,的確給人極大的視覺衝擊。到底是姚艾之啊。

那是我們艾之的玩意兒,姚炳琦注意到我對那件東西有些興趣,又說,我們喝一口好嗎,二十年了,難得你第一次上我家來。

我的確有些餓了,我說,好吧,我們喝一口。

老頭朝屋裏叫著,喂,來客了。

一個老女人從廚房裏走出來,她向我打著招呼說,稀客,早餓了吧,不餓不回來。後一句,顯然是對她老伴說的。

伯母,給你添麻煩了,我說。

不麻煩,哪年來看儺戲的人都是住在我家裏,老頭子喜歡得很。老女人說話時手一直在揉著胸部,她的麵容也顯出一副凝重和痛楚,這表情讓人覺得她並不是一個好客的人,後來我知道這是我的誤解。

姚炳琦說,胃還是不見好嗎?

老女人說,我的胃哪天好過,你又管過我多少?

老女人進廚房張羅去了,姚炳琦悄悄地說,你別看老太婆現在老得像一棵幹白菜,年輕時可是這一帶的大美人,她演《魚王會母》時,那種病西施的樣子一下子就征服了我。

我差一點兒笑出聲來,我想,這真是一個風流而又可愛的老頭,我悄聲說,伯母的病是因為你而得的吧。

姚炳琦笑了,他貼近我麵前說,讓你說對了,她知道我喜歡她的這種病西施相,所以就總是蹙著眉頭,時間久了,就真落下胃痛的毛病了。

我想起一句“東施效顰”的成語,我沒想到眼前這個老人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博得了另一個老人的歡心。在相愛的人眼裏,什麼樣的表情都是美的,而不論是戲劇的還是生活中的真實。

門口的女人們為了一張牌動起真來,女人們吵得不亦樂乎。姚炳琦叫著,艾之,你怎麼對打牌那麼有興趣,你不是說要在臨走前把那個本子拿出來嗎?

老女人把早就熱好的菜一樣樣端上來,說,你讓她玩兒去吧,這不是在正月裏嗎?

我一說她你就護著,你老是這樣。

你是她老子,你怎麼說她都行,天下最難做的就是我這號的娘,老女人說著,撩起圍裙揩了把眼淚。

老頭打開了一瓶酒,說,小魏讓你看笑話了,我這個家裏三天兩頭有一台好戲呢。

我當然不便說什麼,這是一個複雜的家庭,複雜的家庭關係,組成了這樣一個複雜的家庭。在上海打工的雙林是姚炳琦現在的妻子帶過來的兒子,眼下正與父親對著幹的姚欣榮才是姚炳琦與他的前妻所生的兒子,而姚艾之既不是姚炳琦的骨血,也不是眼前這位老女人的親生。

那一年,姚炳琦被派到一個公社業餘劇團輔導樣板戲。不久,劇團裏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名上海女知青突然懷孕了。這樁在當時被認為是“破壞上山下鄉”的罪行引起有關方麵的關注,多數人認為那個孽種的父親是與女知青同在一個劇團裏演郭建光的男一號。但是,後來被公安機關抓走的卻是四十出頭的劇團導演姚炳琦。這件事在那個業餘劇團裏成為一樁公案,有人說姚炳琦年輕時的確與不少女演員發生過兩性關係,上海女知青肚裏的種是他下的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也有人說姚炳琦是為了保住劇團裏的那位男一號,不惜做替罪羊。是焉非焉,誰也無法確定。上海女知青不得不調到另一個公社,臨走前她把生下的孩子送到姚炳琦家,姚炳琦的妻子就一直撫養著那個孩子。那個生於一九六九年的女孩就是姚艾之。直到幾年之後,那個人到中年,仍不肯安分的青年演員因失戀而自殺身亡,人們才從他的遺書中得知事件的真相。但姚艾之到底還是做了姚炳琦的女兒。又有人說,姚炳琦把姚艾之抱到家裏,是想她將來做自己的兒媳婦,但所有這一切,都隻能是姚炳琦的一廂情願,一旦走出了大山,姚艾之就再也不屬於縞溪三姚。

幾年後政策發生了變化,姚艾之的生母回到了上海,又過了幾年,姚艾之的母親移居日本,姚艾之也就開始來往於日本的神戶與中國的牛鎮鄉之間了。

上午送來幾把傘?老女人把一碗麵條端到我麵前,麵條上壓著一條雞腿。

就妹夫一把傘。

啊,我吃不了這個,我說。

你別做禮,老女人說,這是供過儺神的雞,吃了保你無病無災升官發財。

這樣我更吃不下了,我隻得說我從來不吃雞。她不再勉強,讓我把雞腿擱到另一隻碗裏。

不是說有三把嗎?三把傘才好看。

至少會有兩把吧。

老女人朝著我說,人不敬儺神菩薩,儺神菩薩也不敬人,你說這周圍生的怎麼都是女伢。

姚炳琦說,你老封建,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你還不是想傘送得越多越好。給你圓場子,撐持熱鬧。

那是兩回事。

過了一會兒,老女人說,欣榮上午回來了一趟,他說他幫你銷三噸漢皮紙。

我稀罕他,老頭一口幹了一杯酒說,這個東西,整個叛徒甫誌高一個,我把祖傳的造紙工藝傳給了他,結果他卻另起爐灶,弄起了這爿紙廠,硬是擠垮了我的作坊,我把儺戲一套套地教給了他,他卻偷梁換柱,把儺戲當作妓女賄賂那些花花腸子的外地客商。魏先生你說說看,天下有這樣的兒子嗎?

老頭兒的話裏有著對姚欣榮抑製不住的不滿,我說,姚站長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

你看著吧,到頭來他會弄得雞飛蛋打的,老頭兒說。

老女人護著老頭帶來的兒子,她不能不護著。她說,沒見過你們這樣的父子,見麵就是生死冤家。

老女人揉著胸口,打開了那台電視,畫麵上出現的是春節聯歡晚會的場麵,宋祖英在唱《好日子》。老女人又調過去了,一直調到戲曲晚會,那是浙江小白花的越劇《五女拜壽》。

你把聲音調小一些,老頭兒同我幹了一杯酒,說,你看到了吧,我這一家都隻愛戲,老太婆最聽不得許玉蘭、袁雪芬,那是治她胸口痛的最好的藥。

艾之原來也是在劇團裏,老女人說。顯然,她並不知道我與姚艾之曾是同事。

我們艾之生來也就是唱戲的料,那年縣劇團到她們學校招生,一下子就看上了她,可惜時運不濟,唉,不說也罷,老頭歎口氣說。

老女人說,去了日本,也還是唱戲,是教那裏的華人唱戲。

是啊,她迷戀的還是戲劇。但是,我不高興的就是她盡把她的戲往儺戲上套。

她又不用你祠堂裏的臉子,她用她自己刻的儺麵具,你管得了她?

我指著牆上的那隻儺麵具說,就是這個嗎?

老頭說是啊,她就喜歡鼓搗這些東西,有一屋子呢。姚炳琦把我帶到一間屋裏,在這間屋裏,我看到了一個令人驚歎的世界。

這是一個人和鬼相雜的世界。在這間大約二十平米的房子裏,到處都是成形的或將要成形的儺麵具。牆上、桌上、地上,凡有空間的地方,都被各種儺麵具堆滿了。我驚歎於作者對鬼神世界的想象,麵目猙獰,形容古怪,卻總不脫人的模樣。人的善良,獸的凶惡,往往集中在一件儺麵具上,所以你很難說這是人還是鬼或是神。它不同於傳統的儺麵具,在這裏所顯現的個性色彩就在於這些似鬼似人的東西你很難用一個名目來對它們的角色進行明確的界定。我想,這就是姚艾之對整個人生的理解吧

雕得真不錯,我說。我無法想象這些東西竟會是出自姚艾之之手。

你說怎麼個不錯,你不會是恭維她吧。

我當然知道老頭希望我繼續說下去,但我知道我無法向姚炳琦解釋這些儺麵具怎麼個不錯,一個現代青年的藝術世界裏所裝的東西是無法讓這個堅守傳統的老人理解的。

姚艾之終於結束了那場麻將遊戲,她走進她的這間工作室,說,讓你笑話了。

姚炳琦說,小魏正在誇獎你的傑作呢。

結束了那場馬拉鬆遊戲的姚艾之顯得有些累,她打著哈欠說,你喜歡這些東西嗎?

我說,我家裏收藏著不少這樣的儺麵具呢。

她隨手拿起一隻儺麵具遞給我說,那就往你的收藏庫裏再添一件吧。

姚炳琦說,小魏你看過艾之的《狀元橋》嗎?

讚詞不少,罵聲也多,姚艾之說,可對於我,過眼煙雲,如此爾爾。

那台戲的確在藝術界引起極大的爭論。這是一台把各種戲曲形式組合在一起的戲,既有戲曲的表演程式,也有話劇的大段對白,更有舞劇的音樂效果。有人說它就是一個四不像,但所有的人都得承認,這台戲受到了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的喜愛。一些評論家說,能讓年輕人喜愛上戲曲,那就是挽救戲曲的萬能之藥。

姚炳琦說,我就是看不得你讓演員手裏拿著個臉子,一會兒戴上,一會兒取下。

姚艾之笑了笑,我替姚艾之說,她所要的,就是那種奇幻的色彩和粗獷的舞台效果,我說得對嗎,艾之?

遠處傳來鞭炮聲和嗩呐聲,姚炳琦慌忙跑出屋子。我知道,第二把燈籠傘終於送來了。姚炳琦一直在心不在焉地等著這把傘的送來。

姚炳琦走後,我說,你父親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使我想起一個古典小說中的人物。

阿Q還是唐吉訶德?艾之笑著說,他一直就生活在我祖母的那個時代。

說起她的祖母,艾之從屋裏捧出一本影集,指給我看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一個穿著戲服的舊時的女子的上裝照,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子手中拿著的,就是一隻儺戲的麵具。怪不得她要遭到地方勢力的反對和鞭刑了。我想,姚艾之在《狀元橋》裏運用了儺麵具,或許就是受到這張照片的啟發吧。

我特別喜歡我祖母的這張上裝照,這是一個為了戲劇而丟掉性命的女人。她說,戲劇最初是由宗教祭祀發展而來的,源於一種圖騰崇拜,是不允許女人參加的。可你知道嗎,縞溪三姚人的祖先就是一個女性。

這就是你《桃花洞傳奇》的故事藍本嗎?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看了就知道了。

姚艾之帶我去的地方就是她的劇本《桃花洞傳奇》的發源地,也是縞溪三姚人原始崇拜的圖騰所在。

這是一個古老的溶洞,洞口留下一些鞭炮的碎屑和被人們踏踩出來的雜亂的腳跡。姚艾之一貓腰,就鑽進了溶洞,我隻得跟著她,我的手臂被一根藤刺劃破了。洞裏的光線有些幽暗,這幽暗的洞穴讓人有一種想入非非的感覺。有一股濕潤的暖氣向我們湧來,過了很久,我的眼睛才適應了洞裏的光線,姚艾之指著那些鍾乳石說,看到了吧,這就是縞溪三姚的朝社大典。

在我的眼前,大自然呈現的是一個完全複製出來的人類世界。就在這狹長的山洞裏,一處處流水,一樹樹桃花,還有一個個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人們,他們舉著彩旗,舞著龍傘,排著長隊,正在向一個地方進發。而這一切,都是千百年來大自然的造化所形成的鍾乳石的世界。我驚歎於自然造化的能力,我驚歎於這些鍾乳石所形成的朝社儀式。我也終於明白姚艾之把我帶到這裏來的目的了。而接受這支朝社大軍神聖禮拜的,是一尊酷似少女的鍾乳石,據說她就是縞溪三姚人的祖先,或者是他們的原始圖騰:桃花仙姑。當地的傳說認為,是因為她吃了一顆冬天裏長出來的桃子,才有了身孕,而後才有了姚姓綿延不絕的子孫。

姚艾之把我帶到這少女的麵前,說,誰都不知道,她吃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禁果。

編造這神話的人一定知道,我說,當然還有你知道。我說出這一句,連我自己都為這一刻的大膽而吃驚。好在姚艾之似乎並沒十分注意到我的這句話,她在桃花仙子的座下點燃一把土香,認認真真地跪拜在這尊石筍的腳下,那種虔誠,完全不像是在做戲。

我們都是她的子孫,姚艾之說,“文革”期間紅衛兵要砸爛這些鍾乳石,姚姓一族從來都沒有那麼團結過,他們日夜守護在這個洞口,硬是把這桃花洞給保住了。據說是有了她,縞溪三姚才有了一代一代的吉祥平安。你相信這說法嗎?

神話是人創造的,人就生活在這神話中,我說。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信。

你怎麼知道我不信?

我們在洞裏轉了一圈,沒有手電,不敢太往裏走。我不太適應這洞裏潮濕的空氣,我提議我們可以回去了。出洞的時候,她從後麵推著我,一副調皮頑童的樣子。我跳出洞口,她卻伸出手來讓我拉她一把。我這樣做了,她腳下一滑,順勢倒在我的懷裏,我一把摟住她,她的身子出奇的軟,我也就勢吻了她遞過來的唇,她的嘴唇濕濕的,熱熱的,這熟悉而陌生的氣味讓我整個身子熱血沸騰,我似乎又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那種感覺。但姚艾之卻猛地推了我一把,說,這是很神聖的地方。

倒過來顯得很尷尬的反而是我,我的嘴上留有她的唇香,我的臉火辣辣的,我想找些話來打破這要命的尷尬,然而我越是想找出什麼話,越是無法找出任何一句話來。這種沉悶也許隻是很短暫的一瞬間,但在我卻是相當的漫長。

說點兒什麼話好嗎,幹嘛這樣,好像我們吵過架,她說。

你說吧,不是你帶我來這地方的嗎?

是為我來的嗎?

是,也不全是。

那就不說了吧,一切都過去了。她歎了口氣。我隱隱地感覺到,姚艾之內心深處一定有什麼難以言說的困惑,我本能地預感到,她遇到什麼事了。

似乎意識到我想說什麼,她立即變換了話題,說,是我父親請你來的吧?

我很喜歡老人家,他是一本不錯的書。

是的,姚艾之說,我父親一輩子似乎都生活在戲裏麵,他隻相信戲劇裏麵的愛情。

這是他活得很快樂活得自在的理由吧。

在回村的路上,我們不時遇到一些男人和女人,人們和女人打著招呼,一個幹部樣的男人說,愛芝,明天你來搶燈籠嗎?你可以再生個兒子的。

姚艾之咯咯地笑著,說,我已經有兩個兒子了。

你怕什麼,你把他帶到日本生去。

嗨,我才不想去擠破頭地搶那把傘呢。

我替你搶吧,不過說好了,生下的兒子跟我姓。

姚艾之知道上了那人的當,她不再理他。

聽著姚艾之與這裏的人們的對話,我感覺她還是屬於這裏,屬於這周圍的大山。我知道她喜歡那把燈籠傘,喜歡這鄉村祭祀儀式,還有那些嗩呐和鼓樂;她相信因果報應,喜歡那個給了她創作靈感的被人們當作圖騰來崇拜的桃花洞,就像她的父輩和祖輩一樣,她喜愛的,歸根到底還是這裏所蘊含著的豐富的戲劇情結。

一條牛從我們麵前走過,牽牛的是一個癡呆人。癡呆人手裏拿著一根竹竿,竹竿上挑著一條一米來長的花斑紋的死蛇。癡呆人每走一步,那條死蛇就左右搖擺一下。那條牛也像是在有意製造惡作劇,當走到我們身邊時,突然就嘩嘩地拉下一堆屎來,艾之迅速地跳開去,嘴裏罵著那條牛。路邊一個端著海碗吃飯的老人說,艾之,你是生在大城市的命,你做什麼要回來呢。艾之說,我怎麼能不回來呢,這兒是我的家啊。

我們走過窄窄的街巷,我們在一個個男人和一個個女人的視線下走過,那些視線中透視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內容。

姚艾之說,你看到剛才那個放牛的白癡了嗎,他就是那個阻止我祖母唱戲而在祠堂裏下令鞭打我祖母的族長的孫子。族長的兒孫們沒有一個活過四十歲的,這個白癡是活在世上最後一個子孫。

你相信因果報應嗎?我說,你好像在《狀元橋》中表達了這種理念。

你不相信嗎?

信,也不全信,我說。

姚艾之的《狀元橋》敘述的是一個淒婉哀絕的愛情故事。

故事發生在明朝,那座橋是皇帝為當地的一位狀元青年守寡的母親而建造,以表彰她的貞節。誰會想到,狀元自己就是不貞的產物,狀元的母親早在婚前就將自己的身子交給了自己鍾愛的人,她嫁過來不久,丈夫死了,於是她依然與她的情人保持著秘密的來往。這樁淒婉的愛情終於被人察覺,狀元被皇帝以欺君之罪斬首,那對情人也撞死在這座表示他們貞節的狀元橋上,橋從此塌了。

我看到這座橋時,它仍然從中間坍塌著,橋上掛著厚厚的藤蔓,成為一處殘破的風景。這大大地滿足了我的拍攝欲望。

一輛自行車從村道上走過,騎車的人就是年逾八旬的姚炳琦。看著他在那條坑坑窪窪的窄路上蹦蹦跳跳地騎行,我真怕他會隨時倒到路邊的河裏。我叫了他一聲,姚炳琦從車上跳下來,掉轉車頭又朝我推來。老頭又穿上了我第一次遇到他那天所穿的西服,打著鮮紅的領帶,腳上卻是一雙擦得錚亮的皮鞋。

比爾來了,老頭興奮地說著,我這就去接他。

爸,你要小心,別摔了啊,姚艾之說。

姚炳琦湊在我的耳邊極其神秘地說,比爾說要收購我的紙坊,他說我所有的紙,他全包了。

我疑惑地看著老頭,不知道這個比爾是不是真實的,說不好又是老頭人生戲劇中的一個虛擬的人物。現在看來,姚炳琦並不完全生活在戲劇裏,他有時候也會從戲裏跳出來,跳到極其現實的現代生活裏。

知道我在拍橋,姚炳琦把自行車架在路邊,指著那座橋說,都說這橋是被一對男女撞斷的,你信不信?

當然信,我順著他的意識說。

你應當信,老頭兒肯定地說,竇娥喊一聲冤,六月天就下起了鵝毛大雪,孟薑女哭夫,哭倒了萬裏長城,你要相信人和天是有感應的。老頭兒詩一樣的敘述打動了我,我說,姚老你真像一個詩人。

姚炳琦來勁了,他似乎忘記了要去接他的比爾,他揮舞著手臂,比劃著蘭花指,繼續著他的敘述:

祖祖輩輩的山裏人為了修複這座橋而付出了無數的代價。後來,人們聽信了一個說書瞎子的話,決定拿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啞巴祭這橋神。正當人們抬著那個孩子準備投進湍急的河流時,那個孩子突然大叫了一聲:“媽呀!”族長說,無父無母的孩子也是娘生的,饒了他吧。從此,那個孩子不僅開口講話,而且能唱得一口好歌。族長很喜歡他,族長還收養了他。這個孩子八歲時跟上一個戲班子學起了唱戲。時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族長終於被人們押著走上了斷頭台,舉槍結束族長性命的,卻是這個當年被族長救下的小啞巴。誰也不知道,複仇的烈火一直在小啞巴的胸中燃燒著——二十多年前,小啞巴的母親因為唱戲而被族長讓人用鞭子活活打死在祠堂的天井裏。小啞巴就誕生在祠堂裏那塊刻著圖紋的青石板上。

姚炳琦在敘述著自己的故事,他敘述得那樣平靜,就像是在敘述一個古老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