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儺神保佑(3 / 3)

姚艾之說,爸,你不是要去接比爾嗎,去遲了說不定就被別人接去了。姚艾之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父親。

姚炳琦終於從他的故事中走了出來,他看了看表,立刻又跳上了自行車。老頭騎出好遠了,仍然回頭朝我叫著,比爾比中國人更懂儺戲,他說縞溪三姚的儺戲就像畢加索的繪畫一樣,是真正的藝術。

整個下午,我都是在村子裏轉悠著,我和村子裏人隨意地聊著天。我發覺姚炳琦在村子裏真正是一個傳奇人物,不管是老人還是婦女,但凡說到姚炳琦,就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傍晚時分,我隨著村裏人一同去桃花洞附近的一處溫泉洗澡。

山道上人聲漸濃,來來去去的人們肩上搭著毛巾,由一個方向而來,向一個方向而去。人們看到我,知道是外來的,便有意無意地向我搭話。有人問我,是不是要來開發溫泉的?開發後是不是要攔了閘子賣票呢?我說我不知道,我是來玩兒的,不是來開發的。我開發什麼啊。他們不信,仍然追著我,問我有沒有這樣的道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卻要被別人來開發,自家人洗澡還要拿錢買票,不拿錢就不讓洗。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我沒聽說過這事。我隱隱地意識到,這個平靜的山裏,一場不大不小的衝突將會不可避免。

遠遠的聞到一股淡淡的硫磺氣味,有一股股熱氣衝這邊而來。在溫泉池的門口,我聞到一股嗆鼻的阿摩尼亞的氣味,一個半大的孩子就站在池子的隔間對著牆壁嘩嘩地小便。我有一絲猶豫,但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眼前好一片熱鬧景象,彌漫的熱氣中,那些男人——老人或孩子——那些肉體,健壯的或瘦弱的,皆無遮無攔地擠插在那片大池子裏。而那池水,早已被這些肉體攪弄得一片厚重黏稠。

我正癡癡地站在那裏不知所以,蹲在我腳下水裏的癟嘴佬伸手拉了我一把,用他那關不住風的嘴說,下來吧,這水養人呢。我鼓一鼓勇氣,終於脫下衣服。我坐在那池子裏,感覺到一股股灼熱的泉水正從地底下湧上來,它們擦著我的身體,不斷湧入這片池水中來。我感受著這泉水的撫摸,同時感覺到一種難以言盡的快愉。再看我周圍的人們,他們或半閉著雙眼,慵慵地躺在池子裏,感受著那難以言盡的歡愉,或就相互大聲地說著話,爭論著什麼他們感興趣的話題。孩子們則將整個的身體沒在池子裏,他們不顧大人們的嗬罵,嬉戲撲騰,相互逗鬧。這些被上蒼賜福的人們啊,他們洗得那樣歡快,那樣幸福,好像在這個世界上隻要有這眼溫泉,就什麼憂事愁事都拋在了九霄雲外。

我問癟嘴佬,你們天天都來洗嗎?老頭說,天天都來的,做累了,泡一泡,自然就有一夜好覺。老頭又說,我們這裏人不生癤子不生瘡,就是因了這湯池的水啊。我說你們真有好福氣。老頭笑笑說,這是我們祖上修來的好福氣。我問,所以你們不讓外麵的人來開發?老頭兒警覺地看了看我說,祖宗們留下的東西,為什麼要讓外人來開發?

一堆胖胖的肉體靠近了我,他是姚炳琦。姚炳琦說,你初次泡,不能太久,就像酒一樣,不習慣的,也能把人醉倒的。

我問他接到比爾沒有,姚炳琦遲疑了許久才像孩子一樣訴說著,姚欣榮這個狗雜種,硬是把所有的客人都拉到他的溫泉賓館裏去了。我在寒風中等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等到那些客人出來,我才知道,比爾根本就沒來中國。那幫東西,竟然這樣作弄我。姚炳琦說這話時並沒有一絲失望和懊惱,好像作弄他的不是“那幫屌東西”,也不是比爾,而是他自己。

我說,今晚你不去祠堂了吧?

不去了,他說,今晚幾個會首要到我家議事,你有興趣就請來參加,順便請你吃一餐便飯。

直到現在,姚欣榮一直沒有露麵。我知道,他對我的熱情,不過是他的某種外交手段,或者,他對外麵來的人都一樣的熱情,包括那些農民。他沒必要對我真的熱情。當然,我也樂得與這些老人們在一起,我知道,隨著這些老人的相繼消逝,被上一代人堅守的某種精神也將漸漸遠去。

姚炳琦的家裏,他的老太婆正在灶間忙碌著,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肉香。過了一會兒,吳老師、癟嘴佬以及其他幾個村裏的長輩先後走了進來。姚炳琦把堂屋的桌子拉開來,說,小魏,今晚請你吃野味。

吳校長說,麂子肉,也算不得什麼稀罕,人家魏先生哪樣沒吃過。

有人說,村長還沒有來,我們再等等他吧。

正說著,又進來一個披著黑呢大衣的人,大家說,村長來了,村長來了。於是就開了酒瓶,那是一瓶洋河藍色經典,相互推讓著,按照當地的習俗坐上各自的位置。

桌子上坐著一隻很大的火鍋,炭火正旺著,火鍋裏湯沸著,在濃濃的肉香彌漫下,屋子裏熱鬧起來。村長對著我說,這一位是哪裏的貴客?姚炳琦說,我倒忘了介紹,這是我兒子的朋友,省裏來的專家,文章經常上《人民日報》《新華文摘》的,這位是我們的父母官,姚村長。沒有好的招待,大家把酒喝好,把酒喝好。

村長握著我的手說,魏先生稀客,魏先生要對我們這裏的發展多支持。

我驚歎這裏的村幹部說的話幾乎都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我說我會的,村長又說,這一次我們村的儺戲沒能參加鎮裏的藝術節,鎮長把我和支書鼻子刮塌了,不過我沒支書那麼痛苦,我反正是要下了。

姚炳琦在他的杯子裏倒著酒說,你痛苦什麼,姚欣榮說好讓你在他的廠裏搞推銷,這不比你當村長強十倍?

那也是啊,村長說,精神文明物質文明要同步啊,上麵都是這樣說的。

姚炳琦連忙把話支開,他說這麂子是他在山上撿來的,跟汙染和毒藥都沒有關係。姚炳琦說,他那天上山原是去砍竹子的,不料卻在一個墳洞裏發現了這隻小麂子。小麂子被什麼東西咬傷了後腿,逃到這墳洞裏卻爬不出來。他把它抱回來,一開始並不忍心宰殺它,原指望養好傷再放回山上去,可這小東西傷勢很重,眼看著就要死了,他就想,不如把它殺了。就這樣,小東西做了我們的下酒菜。

吳校長說,炳琦你就不要發那些聲明了,這麂子好像不屬於國家保護動物,而且也不會有人講你枉殺生命。一物壓一物,小麂子注定是要被大東西咬傷的,它也注定要被人當野味吃掉的。你不看電視裏說的,孔雀猴子都被人弄來吃了。

村長說,現在的人什麼不吃?除了人自己了。

吳校長說,人吃人的故事我聽得多了,說是明朝某一天一個姓施的人家來了客人,這姓施的人家實在拿不出什麼好招待,就跑到地裏對自己的老子說,大呀,家裏來了客,怎麼辦呢。老父親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父親說,等我把這片地翻了你們再吃我行嗎?

癟嘴佬說,你那是說故事,民國二十八年大旱,這一帶吃人的事多了。

村長端起的杯子伸向我說,魏先生難得到我們這裏來,我敬魏先生一杯,希望魏先生今後多關心我們這裏的經濟建設。我說我不能喝酒,我隻能意思意思。我說的是真話,自從我不幸在四十二歲那年榮膺“三高”後,醫生警告我必須嚴格禁酒。

村長說,第一杯一定要幹掉,否則你看不起我了。我隻好把那杯酒幹了。

酒喝到一半,姚欣榮來了。他手裏提著兩瓶五糧液以及另外的什麼東西,大包小包。村長敲著筷子說,欣榮,坐下來一起喝兩杯吧。

姚欣榮說,我是來接魏主任的,怎麼,你在這兒吃開了?

姚炳琦將一杯酒舉到我的麵前,說,小魏,我們是老同事了,難得今天你來我們村裏做客,我敬你一杯。

村長則將一杯滿斟的酒送到姚欣榮麵前說,欣榮,酒在杯中,話在酒中,等換了屆,我就賣給你了。

你賣給我,我賣給誰呢?我們是風險共擔,榮辱與共。說著,就幹了那杯酒。接著他自斟了一杯,送到我麵前,說,魏主任,抽個空,有些事,我想同你好好聊聊。

我知道姚欣榮還是要同我聊他的儺文化係列,我也知道姚欣榮的心思並不僅僅停留在那爿紙廠上,這是一個要在這一帶大幹一場的中年人。

姚炳琦對兒子始終不理不睬,姚欣榮隻好和我有一句無一句的拉著什麼。我說我今天想同這些老人們好好聊聊,晚上就不去他那兒了。他說,那好吧,明天下午是藝術節開幕式,整個藝術節要延續一個星期。但他又說,其實藝術節並沒有多少值得看的東西,無非是營造儺文化的氣氛,真正的大戲是在後麵。

我說,是你的那個儺文化係列嗎?

是的,那不僅僅是一個藝術設計,更是一個前景無限的產業。

姚欣榮一再提到他的儺文化係列,卻始終不說它的究竟。他像是在賣關子,又像是在勾起我對他的興趣。

我說,好的,等有空,我們好好聊一下你的儺文化係列好嗎?

姚欣榮點了一支煙,說他想開發儺戲文化並不是憑空設想,他說二十一世紀是文化產業的大比拚,他說美國的文化產業早已超過了在這個世紀初發展起來的福特汽車產業,他說一個《泰坦尼克號》就讓好萊塢賺了十六億美元,說美國的一本《讀者文摘》每年就創下了二十五萬美元的利潤。還有印度,這個被人稱作小三的國家在世界賺得最多的錢是什麼,是他們的寶來蕪的大片。他說,我去過一趟印度,印度人在大街上撒尿,整個新德裏看不到幾間公廁,但寶萊蕪的大片裏卻是美輪美奐,哈哈,據說印度所有的電影都是在瑞士拍的。

姚欣榮顯然喝多了,他有些語無倫次,並且越扯越遠。

有人說我策劃這次藝術節是為了推銷我的紙廠,姚欣榮笑了笑說,他們太小看我了。

我忽然想起在去溫泉的路上人們追著我問的一句話,這真是一塊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又有被稱為戲劇活化石的儺戲,怪不得姚艾之對神戶不感興趣了。這兄妹倆各有企圖,他們利用的都是儺戲,唯獨他們的老父親卻堅守著傳統,姚炳琦又怎麼能理解他的一對兒女呢?

抽空和老父親好好談一談,我說,現在,能像他一樣,堅守一種精神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所堅守的東西在現實世界裏不堪一擊。姚欣榮不屑地說。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在這一對父子之間做任何溝通了,姚欣榮和他的父親完全生活在兩個不同的時代。

我把姚欣榮送到屋外,他點燃一支煙說,艾之的事,你知道了嗎?

我一時吃驚,問,什麼事,我不知道啊。

她沒告訴你啊,那我就不說了。

其實,我在一開始接觸姚艾之時,就看出她眼裏的那一絲悵惘,姚欣榮的話,更激起我要對姚艾之那隱秘的內心一窺到底的欲望。

姚欣榮見我急迫的樣子,這才說,艾之身患絕症,醫生說,她最多隻能再活半年。

姚欣榮走了,我獨自站在那棵銀杏樹下,任屋外的寒風吹拂著我的衣襟,刀子一樣劃在我的臉上,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姚艾之在我的內心究竟占有怎樣的位置。

回到桌上,幾個老人正在議論著姚欣榮的儺文化係列,看我進來,就都不說了。

欣榮是來請你去參加他們的儺文化藝術節的吧?村長說。

魏先生你要是向著我們就不要去他那裏,癟嘴佬說。

我有些尷尬,而且心不在焉,說,姚站長的儺文化係列現在還在試驗階段。

姚炳琦說,他試驗他的,他與我們沒有相幹。來,我們喝酒,我們喝酒。

不知什麼時候,姚艾之進來。姚艾之的後麵跟著癟嘴佬的孫女英子。

今天家裏真熱鬧啊,姚艾之說。

姚炳琦說,艾之你幫你娘把樓上的瓜子拿下來炒了,會首們等一會兒要來議事,好讓人喝茶。

艾之誇張地叫著,說,我一進門就支配我做事啊,真會照顧我。

姚炳琦打開姚欣榮帶來的那瓶五糧液,吳校長說,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多了。但姚炳琦已經把那瓶五糧液打開了,於是大家繼續喝,繼續說些東拉西扯的故事。酒喝到接近尾聲,村長說他還有個會要開。村長一走,這裏的氣氛更活躍起來。他們說到山上的野獸這幾年越來越多了,尤其是野豬,玉米不等成熟就被那壞東西糟蹋了,連茶葉它都一棵棵地給你拱掉,像是有意與人作對似的。打又不能打,受國家保護著。他們說一個水泥廠長的死,說他那天剛剛買了新車,不想車剛上路,突然就撞到路邊一棵大樹上,司機一丁點兒事也沒有,他卻頭腦崩裂地死得要多慘有多慘。他們說村裏的另一個紙廠的廠長姚根龍還有姚根龍的老婆都是逆子。那一年發山洪,半夜裏白兵白甲地就從山上轟下來了,他和他老婆隻顧往山上跑。跑到一半,他八歲的兒子想起奶奶還在後麵的披屋裏,說不好啊,奶奶還在披屋裏呢。他老婆說,顧不得她了,等明天我給你奶奶製五綾三腰,讓老人家體體麵麵地去那地方。他們又說到村頭的那棵被人砍掉的老銀杏樹,說那是七十年代初,民兵營長硬是要砍這棵老銀杏樹,沒人能阻得了他,於是就讓他砍了。民兵營長拿這棵樹做了他兒子的一房家具,新婚之夜,他兒子突然就口吐白沫,得馬上風死了。

兩瓶酒很快就喝幹了,這時屋子裏又到了許多人。姚艾之把炒熟的瓜子嘩地一下倒在桌子上,說,魏子你多喝幾杯,我們今晚最後一次聯排,我得去看看。她說的是她操縱的一個業餘劇團。

我想著這一家三口,都被儺戲牽址著,糾結著,卻有著不同的內容。儺,真有那麼巨大的魔力嗎?

姚艾之離開了屋子,大家開始商議明天儺神大會的事。吳校長說,你們商量事吧,我還要去看我的姑老表。姚炳琦一把拉住他說,你雖然是外姓人,但你是姚家的女婿,我們沒把你當外人。吳校長隻好找個位置坐下來。吳校長的舅爺說,今年攤你們小房做,我就不參加了。癟嘴佬一把拉住他說,你走我也走,儺戲一年不如一年,明年做不做還不一定呢。吳校長說,姐夫你這話我不愛聽,明年怎麼了,明年就不生兒子不嫁女了?一年一年地做下來,儺戲還會滅了?姚炳琦說,都坐下都坐下,做一年是一年,今天脫了鞋和襪,哪知明天穿不穿。吳校長又說,母舅你這話我更不愛聽,你這是散布消極情緒。姚炳琦笑了,說,到底你是小學校長,當官的人,每一頂帽子都能壓死人。

吳校長的舅爺說,那個比爾,每年都說要來,每年都是一個空。

癟嘴佬說,比爾來了又怎麼的,你還是你,他還是他。

畢竟吳校長是明白人,他說,人家來過一次,像也攝了,論文也做了,他還來幹什麼?你還真指望他再來呀。

他們開始商量著明天朝社的事情。第一項議程是朝社的準備:午時以起鑼為號,姚姓一族需每戶派一名長輩來為儺神菩薩朝聖護駕,誰要是沒來,下半年修族譜時就刪除其全家。第二項是朝社的安排:裝扮儺神菩薩者二十四人,童子十八人;儀仗隊中大旗二人,“肅靜”“回避”牌各一人,掌傘二人,華蓋三人,神傘一人,執彩旗童子三十二人(人不夠時可酌情減)。另外是目蓮鼓、大鑼以及鐃鈸、小鑼各一人。這時有人提出,因在外打工的青年人多數未回,儺神的裝扮者隻好拉那些孩子們臨時充數,有些孩子個頭太小,怕是那些戲服沒法穿上身。最後采納吳校長的建議,能穿則穿,不能穿者則隻戴臉子,不穿戲衣。

最後又議到朝社結束後搶燈籠傘的事。癟嘴佬說,去年某某家的媳婦為搶燈籠傘,硬是被人踩傷了腰,到現在還在吃藥。要改革就都作改革,我提議對於一些近族的、新婚的、久婚不孕的,給予特殊對待,即在朝社前由會首贈送燈籠一隻。這提議又讓在場的人頗費了一番腦筋,最後還是姚炳琦作出總結,姚炳琦說,對於一些不便於搶燈籠的人,族裏長輩可根據情況贈送燈籠,但老輩定的規矩還是不能破,搶燈籠,也是一種誠心,你有心就能搶到,你無心則不能,搶了幾千年了,改了就不是中溪姚的儺神大會了。大家便無話可說。

有人提到,明天的開台戲是要舞關公刀的,是不是到上遊的源頭姚借幾個人來舞,原因是村子裏那幾個舞大刀舞古老錢的年輕人正在上海的大馬路邊替人洗轎車,說是春節期間洗車一天能掙一兩百元。

吳校長的舅爺說,大刀不舞不好,借人來舞更不好,讓人笑話呢。癟嘴佬說,你總不能把人從上海拖回中溪姚吧,有本事你給我配對,我倆來舞怎麼樣。吳校長的舅爺說,你將不到我的軍,你以為我真老了嗎,氣急了我明天就舞給你看。大家發一聲喊,說你倆現在就舞給人家魏先生看看,你倆舞得了,明天就不請源頭姚的人。癟嘴佬把棉衣一脫,操兩根扁擔,一根扔給吳校長的舅爺,大家拉開了桌子,於是,倆人就在屋子裏氣喘籲籲地舞了起來。他們比劃著,你一刀劃過來,我一刀劈過去,眾人在一旁助著威,用嘴敲打著鑼鼓點,圍來了許多的人,大家都看起了熱鬧。

直舞得倆人大汗淋漓,這才罷了。癟嘴佬說,老了,老了,看來真該入土了。

姚炳琦鼓勵他說,你不老,你舞得一點不比那時候差。

癟嘴佬抹著汗,穿上衣服,說,那時候一頓能吃三大碗,一腳能踢死一頭野豬。

吳校長的舅爺說,你那時候唱得一口好山歌,你那老太婆不就是被你唱歌唱昏了頭,一頭鑽到你褲襠裏的嗎?

我說,老爹會唱情歌嗎?我這一說,門口看熱鬧的人就開始起哄說,他情歌唱得才叫好呢,癟佬,唱一個給人家魏先生聽吧。

癟佬喝了口茶,說,好久不唱了,好久不唱了。

大家說,你哪就忘了呢,春天割油菜時還聽你唱《十八歲妹子》的。

禁不住大家起哄,癟嘴佬就真唱了起來:

小妹妹家住徽州城,

粽子店開在那城北門。

昨晚打門你不應,

今晚你該開了門。

…… ……

我鼓起掌來,說老爹唱得果然好啊,我要拿筆記下來。門口的人說癟佬還有更好聽的,你讓他唱《十八歲妹子》。

癟佬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接著又唱了起來:

你要來,你就來,

你不該推三拉四說連枷。

連枷打麥靠根棍,

你要快活靠我的懷。

門口的人又是一陣喊,靠我的懷,靠我的懷……

我想跟著這些山裏人一起唱起來,最好還能跳起來,我感受到了這些山裏人真正的快樂。

姚炳琦說,都瘋了都瘋了,明天要請儺下架,怎麼就唱起這種歌來。於是大家這才想起來,明天是一個很神聖的日子,真是不該唱起這種歌來。

這天晚上,我住在姚炳琦家。

姚炳琦把我領到一間房裏,說,我們倒腿好嗎,我和我老伴分床有好幾十年了,我不習慣聽她的呼嚕。

他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提著褲子,哈欠連天地拿進一隻尿桶,說,你夜裏要不要起來?我年紀老了,一夜要起來五六回呢。我說你方便吧,我無所謂的。於是上床睡覺。姚炳琦頭一擱上枕頭,就立刻哼哈起來。他的喉嚨間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一隻出氣不爽的風箱,我擔心他隨時會弊過氣去。床頭的尿桶發出一股刺鼻的尿臊味,薰得人不能呼吸。我想,這就是姚炳琦的生活,幾十年了,姚炳琦就是這樣過來的。他心安理得地喝著兒子姚欣榮送來的酒,卻與姚欣榮誓不兩立,他和自己的女人分床而睡,然而他很知足。像許多山裏的老人一樣,儺,就像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道無形的咒符,牢牢地拴住了他們的人生。

這本來是個有月的夜晚,奇怪的是卻沒有月亮。窗外是一片黑暗,無邊的渾沌包圍著這片世界,也包圍了我借居的這所房子。我的意識在這片渾沌中迷失著,我夢見了一片白兵白甲,它有著巨大的頭顱,就像我在村頭所看到的那株老銀杏樹,轟隆隆地向我湧來。我猛地睜開眼,窗外卻是一片雪白,月光如水,在窗外不遠的地方,一座山峰矗立在那裏,它像是一隻巨大的怪獸,千年如一地蟄伏在那裏,奇妙地注視著這片世界。我知道它已經注視過很多年了,它仍然要永遠地注視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一聲震天的火銃聲在村子的夜空中響起。姚炳琦一骨碌爬起來,我也緊跟著翻身而起。姚炳琦說,你還可以再睡一會兒,我們要做些準備,到時候我會來叫你的。

姚炳琦走了,我卻再也無法入睡。我擔心姚炳琦不會再來叫我,我不得不跟著起來。屋外出奇的寒冷,我打了個哆嗦,朦朧的月色中,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憑記憶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清冷的夜氣中,幾個老人在搖曳的燭光下正在為那些儺麵開光淨臉。這一次我總算真正看到了那些被當作“儺神菩薩”的臉子了。一共是二十四尊,生、旦、淨、末,樣樣齊全。我知道這些儺麵具是被這些山裏人當作了神,當作了“菩薩”的。人創造了神,人又在神麵前頂禮膜拜,你很難說這是人類的愚昧還是人類的進步。我又想起每年附近的寺廟裏舉行佛事活動,每到那時候,一整座寺廟人山人海,無以計數的人們擁進了寺廟,也湧進了一股渾沌的洪流。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尊圖騰,隻是圖騰的樣式不同罷了。

祠堂的門口響起三聲響銃,接著是一掛一萬響鞭炮。請儺的長輩們開始麵對龍亭焚香禮拜。於是,儺麵具被一尊尊請出了龍亭,他們用雪白的毛巾蘸著酒,仔細地揩擦著那些臉子。然後再按照儺神的尊卑依次擺放在一隻巨大的團篩裏。團篩前搭起了長長的供台,供台上擺放了二十四碗米飯,二十四杯白酒,等這一切就緒,天也就亮了。這時,祠堂的門口早已等候著上供的村民,八位長輩分列兩旁,雙手合掌,看童子在龍亭前舞起了龍傘。那是一頂用無數根彩色布條縫綴而成的,傘旋轉著,那些布條便一根根飄舞著。老人們唱著:

傘兒圓圓,

諸神降臨,

傘兒飄飄,

人喜神歡。

童子舞出了種種的姿態,舞出了種種的花樣,老人們又唱:

傘兒舞得一片白,

一邊日頭一邊月,

姚氏門前金風過,

官非口舌盡消滅。

門外的人們喝起彩來,童子舞得更加賣力,老人們又唱著:

傘兒舞得片片高,

四邊風水盡來朝,

門前係了金絲鳥,

代代子孫著紫袍。

祠堂門口再次響起長長的鞭炮聲,村民們把早就準備好的供品一一地擺放在龍亭前。

臨近中午,起鑼的信號終於響了,朝社活動開始。二十四尊儺神蟒袍玉帶、姹紫嫣紅,生、旦、淨、末全都亮相。二十四麵彩旗前導引路,“肅靜”“回避”二牌緊隨其後,再後麵是五把大紅燈籠傘,在嗩呐和鼓樂的引導下,朝社的隊伍向村口的社樹進發。沿途的人家紛紛在門口擺設香案,跪拜禮送,並梵燒稻草以示驅邪。你無法想象這裏的人是怎樣將那些“臉子”就當作至高無尚的神衹來加以崇拜的。據說那戴了“臉子”的人,哪怕他是一個孩子,這時的他便不再是一個凡人,他便是一尊神,一尊在中溪姚人看來不可冒犯的尊神。

姚炳琦穿著厚厚的棉襖走在儺神的後麵,他神情莊重,步態沉穩,他的臉被激動、忙碌還有高血壓充盈著,一片緋紅。我看到他的眼裏閃動著淚花,他的眼角有一層因睡眠不足而凝結的眼屎。他不時地呼喊著:

正月元宵鼓樂聲,

縞溪河裏放花燈,

姚姓六畜皆興旺,

田肥五穀盡豐登。

姚炳琦每唱出一句讚詞,人群就發出一聲轟轟的“哦!”

沿著村巷、路橋,祭社的人群來到桃花洞前。又一聲銃響,早就等候在那裏的人們蜂擁上前,紛紛撲向那五隻燈籠傘。人們歡呼著,叫喊著,一支支火銃帶著叫響衝向天空,一掛掛長鞭交相炸響。一個老人被撞倒在地,他叫著什麼,然而沒有人顧得上他,人們的注意力隻集中在那燈籠傘上,人們搶著,瘋狂地叫喊著,這陣勢突然讓我想起了歐洲的奔牛節。那裏的人們不也是這樣瘋狂著,不也是這樣叫喊著嗎?誰也不知道它最終的目的,誰也不明白自己的行為究竟有多少實際意義,人們隻是呐喊著,瘋狂著,這就是人啊。

臨近中午,姚欣榮派人開著一輛越野車,帶著我向鄉政府的方向駛去。

牛鎮鄉政府附近的一個開發區工地上,早就搭建了一個高大的主席台,主席台左右側的上空各騰空著一隻碩大的氣球,氣球上懸掛的標語是:挖掘儺文化,造福牛鎮鄉!另一幅當然就是那個被各個地方都普通使用的口號了:文化搭台,經貿唱戲。我一直很納悶,為什麼把這句話說得那樣直白?主席台的前排坐著一些專門從縣裏趕來的領導,還有幾位看上去很有些藝術派頭的人,那就是專家學者了吧。然而,他們似乎誰也不知道,他們全都是姚欣榮所導演的這台戲劇中的一個人物,他們按照姚欣榮的安排,演繹著一個古老與現代的戲劇,他們就像真正的演員一樣,在舞台上表演著,滿足著,卻並不知道自己所演出的戲劇究竟是什麼內容。

一支一支的儺戲隊伍敲著鑼鼓放著鞭炮走進會場,這些儺戲隊伍的人一個個盛裝在身,臉上一律都戴著各具特色的儺麵具。有些儺戲會還組織了高架馬和龍獅隊,場麵十分宏大,氣氛十分熱烈。這場麵最適合拍電視或是攝影家們了。然而我卻失去了先前的興致,我在想著姚艾之,我不知道她現在究竟在哪裏。我希望明天能把她帶走,我的朋友、那位有著傳奇色彩的金醫生曾經以他奇特的醫技,將很多瀕臨死亡的病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我相信,他也一定能讓姚艾之重生。我端著相機,胡亂地拍著。不知為什麼,雖然滿眼處都是形象各異的“臉子”,但那些臉子,卻每一尊都隻像一個人,那就是姚艾之。

鎮領導在致辭中用很長的篇幅介紹了牛鎮鄉儺文化的曆史以及一些當地的名勝古跡,他著重強調說:文化搭台,唱經濟大戲,是我們鎮黨委製定的富民強鎮的重要戰略,所以,我們用了近一年的時間組織了這個儺文化藝術,請各級領導以及專家學者給予指導,希望國內外客商們踴躍到牛鎮鄉來投資開發。

接下來是文藝表演,姚欣榮的確花了大本錢,把一些被央視冷落的過氣明星請了來。我不得不承認,姚欣榮的這些儺戲由於加入了不少現代的成分,可看性強多了,隻是,這些儺戲失去了原始的粗獷,也失去了原始的本真。但我發現,那些企業大佬們以及那些所謂專家們,還是被這些光怪陸離的表演深深地吸引了。

入夜時分,我回到縞溪三姚的時候,縞溪三姚的儺戲《劉文龍》正演到一半。《劉文龍》說的是書生劉文龍進京趕考,得中狀元,因忙於仕途,竟忘了家中的妻子。象征惡的吉婆趁機介入,劉文龍的妻子被人逼迫將另嫁他人,象征善的天公托夢於劉文龍,劉文龍衣錦還鄉榮歸故裏,最後當然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祠堂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硝煙氣息,天井裏堆積著厚厚的一層鞭炮的碎屑。我知道這裏曾舉行過一場更為隆重的儀式,然而儀式結束後,人們也就回家看電視去了。明星孫俐正以又一個宮女的形象走進千家萬戶。此刻,戲樓下除了三兩個依偎著火桶打著瞌睡的老人,幾乎沒有一個觀眾。但我知道,與姚欣榮的儺文化係列不同,縞溪三姚的這台儺戲是並不需要有多少觀眾的。那是儺神菩薩一年一度的登台亮相,是護佑著這一方的儺神的一次盡情的舞蹈。

穿過搖曳的燭光我來到後台,姚炳琦背靠著戲樓的柱子,用他沙啞的嗓音進行伴唱。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卻從燭光的側影中看到他臉上流淌的淚水。他已經老了,他隻能用他老邁的嗓音在後台伴唱。其實,他微弱的嗓音並不能起到伴唱的作用,但是,他仍然忘情地唱著:

憶昔當初,洗馬河邊立誓盟,你去求功名,一旦拋棄我,枉讀聖賢,夫未諳熟。哎呀,你呀,夫啊,真不念結發恩情,也須念高堂母親,既讀了孔聖詩書,須達得周公之禮,你如今如此所為,神靈何在,信義何存,夫啊……

他在為自己歌唱,在這樣動情的歌唱中,他或許正看到他的母親穿著戲衣,邁著碎步,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黃複彩:男,安徽省安慶市人,生於1949年10月,資深媒體人,中國作協會員,九華山佛學院客座教授,《安徽佛教》《九華山佛教》副主編(責任)。先後出版長篇小說《紅兜肚》、長篇曆史小說《梁武帝》,中短篇小說集《魂離》《菩提煙魂》二部,散文集《心如明鏡台》《一花一世界》《讓自己的心明亮起來》《烏篷船》以及《佛的故事》《禪的故事》《皖山禪話》等。作品先後獲得2007-2009安徽省社科獎文學類長篇小說一等獎以及全國報紙副刊作品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