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短篇小說
作者:淩可新
張樹生想不起來了,老婆到底是什麼時候話突然多起來的。以前老婆很少說話,平常日子,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管孩子,洗衣做飯,然後看電視,吃零食。到了睡覺的時間就睡覺。老公摟著,睡;老公不摟著,也睡。回頭想想,張樹生沒覺得老婆給他帶過什麼麻煩,也就年輕時候跟婆婆慪過幾回氣,不願意他多寄錢給父母。但他把眼睛一瞪之後,也就願意了。
後來到了年齡,就內退下來,成了典型的家庭主婦。那年老婆其實才四十五歲。但當地有關部門就是這樣規定的,國有企業女工,一律四十五歲內退,一刀切。工資待遇比上班少一百左右,十年後,五十五歲再辦理正式退休手續。
老婆是前年內退的。那時她也還是像過去那樣,不願意說話,張樹生下班回來,有時候閑著沒事,怕老婆內退了,一時心裏有想法,鬱悶,想跟她交流交流,溝通溝通,勸慰勸慰。老婆也不願意搭理他,嘴裏隻嗯嗯啊啊,純粹像是應付差事。過後張樹生也就不放在心裏了。再說他在部門擔任中層幹部,忙,事兒多,有時候還要被上麵的領導挖苦或者直接指著鼻子罵,心情也不是天天都好。就放任了,得過且過了。
張樹生與老婆生有一女,大學畢業剛考上研不久,在北京。張樹生高興,說女兒爭氣,到底進京了。當年張樹生也上過大學,隻不過是本地區的大專。後來有幾次,明明可以提拔他了,但總是被學曆給卡住了。有些跟他狀況相同的,則偷偷買回來張假文憑,大本、研究生的隨意,竟也順利提拔。但張樹生膽子小,不敢。所以直到現在,他檔案裏的學曆還是大專。這個成了他升遷的絆腳石,搬不掉了。女兒考了北京的研,算是對他的回報吧!
去年老婆的話還是少,今年開始,似乎也沒有什麼變化。張樹生想了想,是沒有。年假女兒回來,老婆也隻跟女兒嘀嘀咕咕,說些他聽不清楚也聽不懂的話。跟他,就少得可憐了。其實張樹生也不是個愛說話的人。說多了容易詞不達意。當然似乎也隻有被人灌醉了後,才會出現這種情況。但一個中層幹部,權力微小,公家的酒桌能上的機會並不多。張樹生給人的印象還不錯。有一回市長來調研,也對他表示過好感,說這個同誌工作態度蠻端正,而且有理想有覺悟。張樹生興奮了好一陣子,以為市長想要提拔自己了,但後來什麼後續的動作也沒有。他一想,定是那天市長喝酒喝得高興,或者碰到個稱心女孩,隨口一說而已。也就無所謂了。
應該是女兒開學回北京之後,老婆的話突然多起來的吧?老婆四十七歲了,因為天天在一起,她的容貌在他眼裏還沒有什麼變化。但肯定也變得有些老了。有個歌唱的就是慢慢變老。張樹生刮胡子時,照到過自己的臉,發現自己似乎要比老婆年輕,再一想可不是嘛,老婆二十三那年他二十一。他們認識了。然後過了一年,他們結婚了。老婆二十四,他二十二。他二十三歲那年有了女兒,女兒去年二十一考了研,那他張樹生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了。因為很少參加公家的宴會,肚子裏的油水不多,身材保持得還緊湊,臉皮也光滑。單位二十來歲的女孩,有的幹脆就叫他張哥。而她們見到他老婆,則紛紛叫阿姨。
記得有一回張樹生和老婆出去逛街,正好碰到幾個單位的女孩,這些沒長腦子的叫過這邊的張哥,轉臉就去叫那邊的阿姨。等女孩們離開,張樹生聽見老婆哼了一聲又一聲,去看老婆的臉,竟然像是剛剛被歹人謀害過一樣,血色全無。問老婆怎麼了這是,老婆說,你們單位怎麼盡招回些雞呀?你們局長是老鴇嗎?張樹生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她們是怎麼得罪了老婆。還是老婆自己說,你是哥我是阿姨,她媽的逼是咋個排的輩兒?
張樹生恍然,到單位告誡那些女孩,日後萬萬不可再叫他哥了。
這件事情發生在春節前,應該跟老婆愛說話了沒什麼關係吧?那麼到底是什麼時候,老婆突然愛說話了呢?要麼也不是突然的,是慢慢的,是漸變?
張樹生想不起來了。他之所以想,是因為老婆愛說話也沒事,說正常的正經的都行。他張樹生也願意聽,甚至願意參與。因為人上了年紀,是需要語言方麵的交流,年輕時節話可以不說,一個眼神遞過去就成了,然後是肉體語言和肢體語言,是肉和肉的拚搏。人上了年紀,肉體的拚搏自然而然就減少了,剩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間。夜長夢多。如果有美好的語言的交流,把這片空間填補起來,生活應該還是相當美好的。
但老婆說的不是這些個。不是。老婆說的,更多更多的是他張樹生沒有想到過的,不願意聽的,甚至是非常反感的話。這些話成了愛說話的老婆的語言的最主流。張樹生曾經請教過專家,專家說這是語言暴力。如此,則就應該是張樹生的老婆在向他施展語言的暴力了。
張樹生的老婆姓夏,叫夏春花。這個名字不錯。仿佛很有幾分詩意在裏麵蕩漾。張樹生一看見就喜歡上了。盡管等結了婚冷靜下來,再作分析的時候,發現老婆的名字的用字其實是非常矛盾的。既然姓了夏了,再叫春花,可以的嗎?春花春天生,夏天的時候還有春花嗎?不過考慮到夏春花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嶽父大人是山鄉農民,認識的字總共也不過上百,水平不高,春花自己也隻初中畢業,也就不計較了,諒解了。覺得名字就是個記號嘛,叫什麼都可以的。
張樹生高中畢業參加高考,本想考個大本,但發揮不好,隻能上大專。當年農村的孩子能考上個大專也很好的。所以他風光了幾年,畢業了分配去縣城,也都是叫他大學生。在大學,曾有個同學喜歡他,但因為畢業後需要分回各自的縣城,沒法協調。再加上他有點兒嫌對方臉上的雀斑過多,還有粉刺也不少,就淡下來。畢業了也不聯係了。
第二年夏天,有個女孩來他單位辦事,表情很靦腆,見了他不敢抬頭。一抬頭臉蛋是紅紅的,眉眼也是順順的。當時張樹生心裏嘩啦了一聲,像是被這臉蛋給融化了。他追問對方姓名,對方不說,隻忸怩著把一條粗大的辮子扯在手裏反複揉搓。他嚇唬她說,你要是不說,我就不給你辦事。結果他當天傍晚就跑到她上班的工廠,說是要請她吃飯。而她竟然什麼也沒問,就默默地跟著去了。
從認識到現在,有二十四五年了吧?老婆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在她那裏,似乎語言比金錢還重要。甚至兩個做愛時,她都不肯使用語言,隻緊緊咬著枕巾,最多啊啊幾聲了事。反過來,女兒是非常喜歡說話的。女兒是他倆手心裏的寶。他們共同把女兒撫養長大成材。現在也應該放鬆放鬆,多想想自己的生活了。張樹生都想過了,以後多爭取些時間來陪陪老婆。
可是有一天,張樹生下班回家,卻發現老婆沒做飯,而是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看見他進門,老婆反倒把洶洶的氣勢卸了下來,隻那麼空白著表情說,你越來越年輕了。
這是句沒頭沒腦的話。張樹生很奇怪,人人都是越來越老,自己怎麼會越來越年輕了?難道自己是倒著活的?他看著老婆。一個人,臉上不管有什麼表情,總歸是有表情。若是什麼表情也沒有,就相當怪誕了。表情可以空白出來嗎?如果不可以,老婆現在是什麼表情?張樹生說,你怎麼了這是?
老婆說,春天越來越遠了。她的眼光落在他的臉上,但浮淺得厲害,轉瞬即逝。張樹生說,你想要表達什麼?老婆說,人生是不是越來越美好?張樹生說,是啊是啊,黨的政策那麼好,社會主義事業欣欣向榮呢。老婆突然笑起來,說,張樹生,你是不是決定要跟我離婚了啊?
這應該才是老婆想要說出來的一句話吧?前麵的一切隻不過是鋪墊吧?但那些鋪墊鋪墊得有道理嗎?合理嗎?張樹生學過哲學和主義,他回頭想想,再咀嚼咀嚼,似乎也不無關聯。但現在不是考慮哲學的問題,主義也且丟一邊去,而是老婆提出了問題,她說他張樹生決定要跟她夏春花離婚了。注意幾點,一是決定,二是離婚,三是他張樹生。
張樹生有幾分蒙。眼神也有點兒散亂。他幾次都想看清楚夏春花的臉部表情,但幾次都對不準焦距。他隻好收回目光,讓它們散落到地上,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有什麼證據嗎?如今是證據時代,沒有證據的事情,少扯淡。說完這些話,張樹生才有了底氣,再看老婆時,焦距自然就準確了。
這回老婆似乎是蒙了。她肯定沒想到張樹生張嘴就跟她要證據。證據她有嗎?證據是什麼?包括哪些?她知道嗎?她問張樹生,你這是什麼意思?張樹生說,證據啊。有證據再說話。好不好?沒證據的話,收拾飯吧。我有點兒餓了。老婆的目光落到地上,小聲說,我還沒做呢。她跟張樹生說,今天上午有個聲音老在我耳邊跟我說,你老公要跟你離婚了,你老公要跟你離婚了……說了不止一百遍。這算不算證據?張樹生笑起來,你得把那個人揪過來,讓他再跟我說,跟我們說。我還得落實了他的身份……老婆四處張望,我……我沒見到過他啊?張樹生說,那你不知道他是誰嗎?老婆目光散開來,我不知道……
張樹生突然惱怒起來,說,你就因為耳朵壞了,幻聽了,就說我要離婚,就不做飯了?有你這樣的人嗎?
看見張樹生惱怒,老婆也理直氣壯起來,哪個耳朵壞了?你說!明明我是聽到了嘛。清清楚楚跟我說的,一本正經。這能差了?再說,就算是沒聽到,你越來越年輕了,你天天刮胡子,天天照鏡子,天天看自己的臉,是不是越看越覺得我配不過你啊?我是比你老兩歲。可當初你咋就不嫌?現在看我老了,臉上起皺紋了,有溝坎了,不會浪了,被人叫成阿姨了,你這個哥哥就不稀罕我了是不是?你說張樹生你說是不是?
老婆說的話一氣嗬成,如同長江之水,浩浩蕩蕩,連篇累牘,嘩嘩啦啦。毫無拖泥帶水,連張樹生都忍不住怔了怔。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老婆夏春花一口氣說出來如此多句的話來,而且流暢,而且具有殺傷力。仿佛這個女人突然脫胎換骨了,或者是魔鬼附體了。他定定地看她。是,他是有些不認得她了,她不是原來的那個夏春花了。不是外表不是,而是內裏。內裏知道嗎?就是相同的一條麻袋,原先裝了一麻袋麥子,如今則裝了一麻袋玉米。
雖然都是糧食,但玉米不是麥子,麥子同樣也不是玉米。
張樹生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他把手裏拎的皮包丟一邊去,大口喘氣。他有些窒息。甚至都動手抓扯衣服的領子了。老婆沒有移動自己,隻把角度轉變了一下,這樣,她還是直接麵對著張樹生,而且因為她站著,占盡了高度的優勢。她冷笑一聲,說,張樹生,你啞巴了吧?沒話可說了吧?傻瓜了吧?沒想到讓我揭了老底了吧?哈哈……她笑了兩聲,臉色突然變得惡毒,她說,告訴你張樹生,想離婚,做夢吧你!門兒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