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就到另外一張沙發上坐下來,周身都無比輕鬆的樣子。
張樹生緩了一會兒,到底是做中層領導的,手下也有一些個人員天天管理著,不會被自己的老婆這麼容易就幹倒了。否則他在單位也早就倒了。所以慢慢他就從容了,說,到底你還是聽了一個聲音說的。這個我知道,這在疾病學上叫幻聽,屬於精神病的一種。你應該去看門診。他認真地說,你病了。
老婆一向害怕人說她病了。誰說她都生誰的氣。張樹生一說,她的臉色緊張起來,我沒病。你才病了呢。她說,你不病,你咋麼想起了要跟我離婚?好好的日子不過,離婚?哼哼。你是不是想先把我弄病了,再跟我離?最好說我得了神經病(其實指的是精神病),叫醫生弄繩子捆綁了我去,像鄉下捆豬一樣,關起來,你在家裏跟相好的,哥哥妹妹的,花天酒地?
現在是中午,因為下午還要繼續上班,張樹生不能跟老婆糾纏下去,就起身,把皮包抓回手裏,你省省心吧。這麼鬧有意思嗎?他說,我得走了。隨便出去吃兒點東西。你也不能餓著肚子。好不好?出了門,發現老婆並沒有跟出來糾纏,就鬆了一口氣,想,老婆這是怎麼了?要不是帶她去看大夫?
下午沒事,張樹生上網查了一下,可能與更年期有關。他回想了好久,也沒發現老婆到更年期了。因為她的月例還照例,也正常。老婆這方麵不避諱他。如果是更年期就不一樣了。不是更年期綜合症,那會是什麼?是不是有些人閑著沒事,跟老婆嚼舌頭,故意挑撥離間他們?老婆現在沒事可做,閑極無聊,有可能就聽從了呢。反正也沒事不是?她說的那些話,光靠她自己想,她想得出來?幕後有人。張樹生斷定幕後有人。
可這人是誰,真正想要達到什麼目的?這個一時還未知。張樹生決定想法找出這個幕後主使者,把她(他)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讓其原形畢露。
晚上下班回家,張樹生在門外站了幾分鍾,屋裏似乎一切都正常,開門,老婆在廚房做飯。他丟了皮包過去看,老婆衝他一笑。笑得也正常。張樹生剛想鬆一口氣,老婆說,沒去會你相好的,直接就來家了?是不是回來看看我餓沒餓死啊?
張樹生給噎著了,他扶著門,對老婆說,我要有相好的,出門就讓車撞死了。好不好?老婆幹脆說,不好。要撞也得撞死你相好的。張樹生說,好好好,有的話,就把我們一起撞死。這下你滿意了吧?
老婆把手裏的飯鏟子嘭地一丟,跳將起來,伸手指著張樹生的鼻子說,好哇張樹生,你好狠毒啊!你比毒蛇還狠毒啊你!張樹生盯著近在眼前的老婆的手指,委屈地說,我怎麼狠毒了?我都咒我叫車撞了,你還不願意啊?老婆說,你咒你咋麼啦?了不起了?咒自己都咒這麼狠毒,更加說明了你的狠毒!張樹生暗暗吐了口氣,想,看來老婆還是對他好的。不願意他讓車給撞了。
但轉眼老婆就說,你自己叫車撞了倒罷了,你跑那邊孤獨去,一個人做了鬼,流浪去。吃不上飯,衣服破了沒人補,你就後悔了。可你呢,狠毒啊,自己過去,還要帶著相好的過去。你們都過去了,想幹什麼?是不是想馬上在那邊結婚?發請帖?舉辦豪華的婚禮?然後生兒育女?是不是?
張樹生本來已經鬆懈下來了,已經轉身往客廳去,要坐下來看電視了。他都在追問自己,是不是黑夜裏冷落了老婆,才使她這樣的,他都已經決心今天晚上好好地用力地奮力地給老婆以快樂了。這才眨了半下眼,老婆竟又放炮一樣地造了上來。他一時說不過她,隻好退縮,你不要蠻橫好不好?明明我根本就沒有相好的,更沒有跟你離婚的打算,你這不是坑人嗎?
他嚴肅起來,別的也用不著多說了,拿證據。他把手伸出去,人不要說話,讓證據說話。如今是證據時代。哪個是我相好的,你拖拉了她過來,哪個要跟你離婚,你把他寫好的離婚申請書拿過來。告訴你夏春花,我張樹生工作這麼多年,比你難纏的人見識多了。你難纏不是嗎?證據啊?拿不出來就是誣陷,是誹謗,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而且,法院也不管你誣陷誹謗的是不是一家人,隻要有證據,一樣判你的罪。
老婆的氣焰就這麼消失了。她一定是沒有證據的。張樹生也不怕她有證據。本來,明明他什麼也沒有。相好的沒有(這讓他心裏多少有點兒悲哀和悲涼。一個堂堂的男人,難道真的可以沒有哪怕一個相好的嗎),跟老婆離婚的念頭也沒有。再說了,就算是有過,那也隻是念頭而已。念頭不會成為證據吧?所以說,張樹生不害怕,絲毫也不害怕。隻要老婆還講道理,怕什麼?
害怕的應該是老婆,是夏春花女士。
果然是這樣的。晚飯之前夏春花再也沒說過多餘的話,而且晚飯做得比往日豐盛,而且有肉有魚,還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幹紅。看這架勢,老婆是要繳械投降了,是要給他賠禮道歉了。張樹生覺得自己的水平還行啊,對付一個人還是很有把握的啊。看看,連氣勢洶洶的老婆都軟了,酒倒上了,魚和肉端上了,笑臉……噢,就差一張笑臉了。這樣的水平,就是再上一個台階也是沒問題的。不說連神仙都是人做的嘛。
老婆把一張臉送上來,說,你牛,要證據。要得我沒轍了。我且敬你一杯酒,就當我今天犯了邪了,叫惡鬼附身了。喝了這酒,就是你沒相好。張樹生很幹脆,沒有就是沒有。怕個甚,喝。就喝了。老婆趕緊又倒了一杯,還是那麼說。張樹生酒量淺。到底頭腦昏沉起來,再看老婆,是一張迷人的笑臉,而且年輕了不止十歲。他就叫了聲親親。後來就睡了,睡死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張樹生看見老婆坐在床邊衝他冷笑。本來天氣好,暖洋洋的春天,但老婆一笑,張樹生渾身都發冷。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說,你怎麼了你?老婆繼續冷笑,張樹生,你不是跟老娘要證據嗎?老娘有了。她搖晃著手裏的一支筆式樣的東西,這就是證據。現在看你還咋麼往下賴,咋麼往下編!哼哼哈哈落老娘手裏,老娘這回叫你死得很難看。
老婆夏春花的證據是這樣的,事先,她到一家電器商店購買了一支錄音筆,讓店老板手把手教她如何使用,然後回家,想法把張樹生灌醉了酒,然後往外套話。都說酒後吐真言,不怕他不上套。結果真如所願,張樹生招了。斷斷續續地把心靈向夏春花敞開了。
老婆異常得意,把錄音播放給張樹生聽。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老婆:醒醒,你喝多了。
張樹生:我沒醉。我是誰,還能喝醉了?你沒看見我們局長,就是於大腦袋,雞巴樣,一喝酒就往桌子底下鑽。也不知他是怎麼當上局長的。
老婆說:你好年輕好英俊哎。你這樣年輕英俊的男人,咋麼甘心守著你那醜老婆?要是換了我,惡心都惡心死了也。
張樹生(拉住老婆的手):妹妹哎,哥哥我苦啊。我那熊雞巴老婆,對我不好啊,折磨我啊,坑爹啊她……(嗚咽)你以為我甘心嗎?我早就想把她像甩一泡鼻涕那樣甩了啊兄弟……
老婆:你決定跟她離婚了嗎?
張樹生:離。不離是王八蛋。
老婆:那你寫了離婚申請書了嗎?
張樹生:寫那個,你出去放個屁工夫,我就寫出來了。我是誰,當年差一點兒就成了作家……
老婆:那你相好的是哪個?叫什麼名字來著?
張樹生:相好的……嘻嘻,我相好的……她是……她叫……
老婆(口氣突然緊張起來):她……她叫什麼?你說……啊……
張樹生:她叫……叫……(發出響亮的鼾聲)
老婆得意地晃著手,說,坦白吧交代吧張樹生。坦白了還能從寬,交代了還能考慮放你一馬。要是抗拒呢,後果你知道的,從嚴,死了都沒有葬身地場,隨便找條狗拖出去啃了算了。
本來張樹生是非常緊張的。但老婆播放過後,他突然輕鬆下來。而且,他看看牆上的月份牌,是周六,不用上班,就更加放鬆了,本來坐起來了,幹脆又躺了回去,躺得舒展,四肢擺放成一個大字。然後他問老婆,夏春花,你不是說你認識字嗎?不止初中水平嗎?比大專還大專嗎?那你瞅瞅,我現在擺的是個什麼字?
老婆很吃驚張樹生的態度。這是正常的嗎?她把證據弄出來了,還讓他的兩隻耳朵都聽到了,也讓他的腦袋想過了。開始他那麼緊張,提心吊膽了都。可一聽完咋麼就放鬆了呢?無所謂了呢?是不是把他嚇傻瓜了?聽說人嚇傻瓜了,表現就不正常了,該哭的時候笑,該笑的時候哭。現在,明明他張樹生應該跳起來,舉手投降,痛哭流涕,哀求她放掉他,他再也不敢了。可是……可是他卻讓她猜他擺出來的字。這正常嗎?他……真的傻瓜了嗎?
她就看張樹生。看著不像。人傻瓜了,表情上是能看出來的。偽裝得再厲害的傻瓜,也能讓人看出來是傻瓜。張樹生現在並不像是傻瓜啊。他那麼放鬆,自然而然,一副遊手好閑的潑皮樣子。難道、難道是她的語氣出了問題?回頭想想他們的對話,除了離婚申請書還沒寫出來,除了他相好的名字沒說出來,關於離婚,關於相好的,他都承認了啊。這個賴不掉了吧?
突然夏春花明白了。她從床邊跳起來,指著張樹生說,你死豬不怕開水燙!我識破你了。張樹生懶洋洋地說,我沒死。我怕燙,怕得很呢。夏春花疑惑,那你這是……張樹生說,先猜字吧。這個多簡單多容易啊。猜對了我就告訴你我相好的叫什麼名字。夏春花狂喜,說話算數。張樹生認真地說,我,張樹生,黨員、國家幹部,大學畢業,沒買過假文憑,沒投過機。說話當然算數。
夏春花哈了聲,馬上說,大。是個大。
張樹生看著老婆,慢慢笑起來,你再說一遍。我再給你一個機會。盡管這個問題一點兒也不新鮮,古老,古老得都長了毛出來了。
夏春花堅持,張樹生,你甭想引導我走歪門邪道,把我送進泥坑裏去。這個字我閉著眼都認得。大。就是大。
張樹生搖頭,有的時候是個大字。但擺這個的得是個女人。現在擺字的是我,張樹生,標準的男人。男人擺出來,就一定不是大了。老婆看了一回,再看一回,還是改不了口,就是個大。張樹生哈哈大笑,把手指向自己的襠間,說,這裏是不是有一點兒?一個點兒?男人有一個點兒,女人沒有。明白了嗎?
老婆的臉紅了一下,張樹生你流氓。張樹生說,兩口子之間,沒這個詞兒。再流氓也正常。老婆說,那你坑人。張樹生笑,你連爹都坑了,我坑人怎麼了?況且我也沒坑,男人,那個地方都有個東西長著。而我的這個點呢,非常顯眼是不是?你怎麼就視而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