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頹然跌到床邊的一把椅子裏麵。但她看見了手裏的錄音筆,眼睛又亮起來,老娘輸了一回,大不了不問你相好的名字了。可這證據還握在手裏呢。不信治不了你。

張樹生說,醒醒吧老婆,你那叫什麼證據?你拿出來,人家一聽就知道你把我灌醉了酒,然後一句一句套我的話。人在不清醒的時候說的話,是不可能成為證據的。你沒事時可以找個律師問問。噢對了,你妹夫的弟弟就是律師不是?你問問他,看看是不是?

老婆沮喪著,很久不吱聲。但當張樹生起來,站到地上後,她還是堅強無比地說,不算就不算,可你心裏就是時時刻刻想著要跟我離婚。

老婆夏春花及時調整了策略。她不再提證據的事了。因為她真的堅信張樹生的內心深處是一定想要跟她離婚的。理由是,換了她是張樹生,她也會有這種念頭。而一有了這種念頭,就會出去發展相好的了。現在到處都在說,當官的個個有相好,大官有一批,十幾個到幾十個,甚至上百個。中官也有一批,幾個到十幾個。再小一點兒的官呢,比如他張樹生這般大小的呢?起碼也得有一個兩個的吧?否則當官有什麼意思呢?

看他張樹生天天去上班,得意得很,也幸福得很。臉色那麼好,情緒那麼高,說沒相好的在外邊養著,別說她不信,連外人都不信。大夥兒都不信的事情,憑什麼叫她一個人信?

這是老婆夏春花的心理吧?有時候張樹生猜測,有時候揣摩。將心比心,他相信老婆是這麼個心理。那麼,滿足了她?亦即,出去找個相好的?這才是讓張樹生為難的事情哩。

平心說,他張樹生要是想找個相好的,不是不可能。比他官職低的,比他長相差的,都有相好的了。他會沒人要?況且,這二十來年裏,衝他拋媚眼的也不止三個五個,有的甚至都直白地跟他那麼說,更甚至把手都放到他身上了。可是張樹生膽子小,生來就膽子小,他尤其害怕對方是在設陷阱,要把他陷進去。或者毀了他的前程,或者牽住了他的牛鼻子,或者攪亂了他的家庭。這些都是他不願意,也不可能放棄掉的。所以都到四十五歲了,都中層了,他還是個除了老婆的身子,再也沒沾過女性的男人。在如今的社會上,張樹生應該算是恐龍級別的男人吧?要麼是骨灰級別的?

所以麵對老婆夏春花一波一波的攻勢,張樹生很是委屈,眼淚時時刻刻都準備跌出眼眶。真的哎,換了別人,她不定高興成什麼樣子呢,一心一意的老公,如今有嗎?根本就沒有的。他都不計較兩個人身份地位的差別了,她還想要幹什麼?難道把他定位成一個想要離婚的男人,她夏春花臉上光彩嗎?

張樹生還是無法把握老婆的心理。照理說,他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彼此都很了解了。以前他也以為自己了解夏春花,以為像了解自己的身體一樣了解她。但現在看來不是的。他不了解她。至少不完全了解她。

歸咎於更年期的臨近?張樹生不知道。但他苦惱是真的。老婆是不再糾結於證據了。他跟她要,她顧左右而言他,其實豈止是言他,簡直……簡直她是在赤裸裸恫嚇他。她改變後的策略就是這個。張樹生回家,吃飯,飯做得好好的,該放鹽放鹽,該放味精放味精,魚也有肉也有。想喝口酒,隨便。反正酒瓶子在桌子上,酒杯也在。吃飯的時候老婆臉上也沒別的,正常。吃完飯,把殘湯剩飯撤下,把碗筷洗了,桌麵抹幹淨了,妥當了。老婆就笑眯眯地湊過來,坐到張樹生對麵。她離他很近,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然後老婆說話了。因為事先喝了水,老婆的嗓子也很光潤很流暢。

老婆說,離婚是每一個成功男人向往的事情。不成功的男人同樣也向往,喜新厭舊,有了新人忘了舊人。把新人當寶貝,把舊人當抹布。把相好的當蛋糕,把老婆當狗屎。是吧張樹生張科長?

張樹生看著老婆。

老婆說,不要以為我沒有證據,你外麵就沒有相好的。不要以為你外麵沒有相好的,你心裏就不想著跟我離婚。你想,做夢都想。當年你說你就喜歡我的紅臉蛋,就喜歡我的大辮子,這話不說了。你成功了,當科長了,往下還要當局長吧?局長當了還要當縣長吧?老婆得換換了吧?是不是張局長?再不換就來不及了吧?是不是張縣長?

張樹生把眼睛閉上,不看她了。老婆表情輕鬆著,說,這麼跟你說吧。離婚,我能離。離了你,我能餓死不能?不能。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摟著個小妖精快活。你不是天天得上班嗎?好,你上你的班,我呢,內退了,沒事做了,清閑了,正好。我在家把刀法練習好了,把手腕練習硬了,再多買幾把鋼刀,長的、短的,尖的、扁的。反正是買,買了幹什麼?跟你說了也沒關係。等你上班走了,我就敲門,小妖精一開門,我就進去,把她用繩子一捆,哈哈,老娘就有事做了。老娘心硬得很呢。手腕也硬,刀子就更不用說了。捆了你心肝小妖精,把她身上的衣服統統剝了,精光精光往桌子上一放,刀子一排。你不是稀罕小妖精的櫻桃小嘴嗎?好說,老娘就把它割下來。你不是愛看小妖精的眼睛嗎?老娘就用尖刀一剜,哈哈血淋淋放一邊。鼻子也從根兒上一刀,兩隻耳朵上不是戴著你給買的金耳環嗎?老娘一刀一個一刀一個……小妖精的臉抹平了,再往下走,下麵是什麼,哈哈奶子。小妖精鼓鼓的奶子不是叫你發狂嗎,用寬刀一切一個一切一個……再往下麵呢?是……嘿嘿,老娘刀子鈍一把再換一把,放心,老娘會讓你那小妖精死得爽快點兒。然後老娘把她的肉煮一鍋,香噴噴留給你回來下酒……

張樹生眼睛睜大了。老婆夏春花語言的流暢和裏麵閃爍的文學色彩讓他無比驚訝。那血腥氣和殺氣,更讓他膽戰心驚。他感到自己在老婆的講述中不停地哆嗦。但老婆滔滔不絕的樣子,似乎是很得意,很享受。他說,天哪……天哪……你……你怎麼可能……

老婆哧地一笑,老娘說到就做得到。隻要你能離婚,隻要你能娶回個小妖精來。她滿麵笑容地說,咋麼樣張樹生?娶個小妖精回來試試?這會兒我也就說說而已。等到了那一天,再叫你瞧老娘我的手段。

張樹生頭疼。老婆一席話會讓他頭疼半天。黑夜裏一閉上眼睛,眼前竟就真有個血淋淋的小妖精橫陳著。瞅瞅是單位的某個女孩,再瞅,又陌生。慘,慘不忍睹。張樹生不敢閉眼,連燈都不敢關上。老婆倒自在,說夠了,往床上一躺,鼾聲瞬間如雷。張樹生隻好到沙發上臥著。可在那裏,燈一關,照樣是血淋淋的場麵等著他。

夜裏休息不好,白天就容易出錯。出了錯老婆承擔不了,倒黴的還是他張樹生。老婆這種策略展開後,他都讓局長罵過三回了。其中一回局長都罵到了他的娘。這是奇恥大辱啊!但原因細糾起來,還是在老婆夏春花身上。

娘挨了罵那天回家,張樹生衝老婆舉手,說,我投降了。好不好?日後你想做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再嚇唬我了。老婆冷笑說,行啊。投降了得表示表示吧?張樹生問她怎麼個表示法,老婆說,容易,告訴我你相好的叫什麼就行了。張樹生傻瓜了,喃喃說,這不是無中生有嘛。我上哪兒找這麼個人出來啊?老婆說,你心裏就有。張樹生捫心自問一通,搖頭,真沒有啊。

老婆說,沒有不是嗎?你聽我說。

她說,我知道你心裏打的什麼鬼算盤。你怕我害你那小妖精,一定是仔細囑咐她了,看見我要躲遠一點兒,我叫門萬萬不能給開,要時時刻刻防備我。是不是?你也不用說不是。我這回就先放過小妖精。你娶個小妖精,不是還要生個兒子嗎?好啊,我衝你兒子去。這個想防也防不了吧?你們的兒子哼哼……他得長吧?三歲得上幼兒園吧?在家裏動不了手,我可以到幼兒園啊?到了那裏,瞅準了哪個是狗日的張樹生的兒子,一把抄過來,從懷裏掏出尖刀一把,哈哈,你猜結果是咋麼個樣?我這手藝早就練成了,殺人不過一刀。

老婆說得從容。張樹生隻好再次投降,說,我都交代了吧。我是有個相好的,叫……他說出來一個名字。但馬上就被老婆識破了。因為這個名字太假,竟然會跟一個老婆經常在電視裏看見的女孩重名。不過張樹生一口咬定就是她,老婆一時也沒了主意。

沒了主意就不說了。幾天無事。但張樹生有事了。工作失誤,局長很惱火,叫他且把手裏的工作交給別人打理,自己回家緩幾天。局長說,工資就不扣你了。好好平靜平靜,找找原因,把問題解決了,輕裝上陣,回來就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了。

其實原因還用得著找嗎?明擺著在那裏。老婆夏春花如果不極度騷擾他,他能這樣嗎?這回來休整,不用上班,天天麵對老婆,張樹生就想用個辦法把她的氣焰完全消滅掉了。隻是怎麼想也沒辦法。有一天突然想到,要想在精神上消滅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在肉體上消滅他。他忘記了是哪個偉大的人物說的,但這一定是名言了。是名言就是真理,就是哲學。因而他一時很振奮。決定遵從偉人的話來做。

張樹生買回來一些毒藥,又買回來幾把尖刀,還有一根繩子。他把這些擺放在眼前,掂量著用什麼更合手。首先毒藥方便,下進飯菜裏即可。但萬一自己不小心也吃了呢?那就兩敗俱傷了。還是用刀子吧。老婆都已經把過程告訴他了,先捆了對方的手腳,往桌子上一放,再操起刀子,想怎麼動手就怎麼動手。要眼是眼要耳朵是耳朵。唯一不足處是,動刀子要流血的。而血又很不容易處理幹淨。所以張樹生在這一點上猶豫起來。

但很快他就不猶豫了。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再猶豫。因為老婆那邊已經霍霍磨刀了。老婆夏春花要殺的可是他最最親愛的愛人和最最寶貴的兒子啊。萬一那邊搶先動手了,他張樹生就徹底完蛋了。

他可不能完。

於是張樹生決定趁著茫茫夜色,馬上動手。

起碼他得讓狗日的夏春花閉嘴!

淩可新:1963年10月出生於山東蓬萊。魯迅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畢業。中國作協會員。已發表文學作品約500萬字,有幾十部中短篇小說被《人民文學》《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並收入各種文選。已出版長篇小說《夢的門》,中短篇小說集《老白的槍》《醉紙》《避邪》《最初的地方》等四部。短篇小說《老白的槍》入圍首屆魯迅文學獎,並入選“中國當代短篇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雪境》獲山東省作家協會首屆“齊魯文學獎”。短篇小說《星期天的魚》入選《小說選刊》雜誌社《2011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