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來的酒勁有些消退了,他在床上發出一聲響,然後含糊地對我說:“你知道死刑犯行刑前都怎麼樣嗎?”
說真的,我在心裏已經有些犯觸了。
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一般絞刑的話,劊子手會先把絞刑架上油,不能讓它出現一些雜音。然後把繩子打上扣子,再多纏幾圈。如果遇到塊頭大的犯人,還要換粗繩子。絞刑架下麵的活動擋板要先試試能不能用,最後在擋板下麵放一個小盆。知道做什麼的嗎?”
我搖搖頭。
"一般絞刑的犯人都會便溺,所以會順著褲腿向下流,大部分人也會有尿隨著一起便出來。
“所以,絞刑是最衛生的一種死法。而溺斃的人則全身浮腫,口腔和喉嚨也會被淤泥和爛草阻塞。”
“夠了,你有完沒完!?”我已經不能再聽任這些話在我的耳邊構成一種汙染,我現在越來越理解他的寢室中的哥們是以怎樣的心態去麵對他這個怪物了。
“這你都不知道?這是波蘭著名的電影!想知道我的故事嗎?現在?”
“你說說吧。”
他開始沉默,點著了一根煙。
他輕輕的把火機放到茶幾上,吸了一口。
“你小時候打過架嗎?”
“我小時候不怎麼老實,總是拉幫結夥,有時候還動動板磚。十五那年和一些孩子在我家附近的遊戲廳裏,把一個孩子撂倒了,幾個人圍了一頓踢。結果人家孩子站起來拿出一把刀,橫著就要過來紮人,我們幾個被人家追了幾條街。嗬嗬,那時候打架不想後果,尤其是我們那孩子野,我初中沒畢業,我們學校就出了幾個重傷害的案子。後來我上高中的時候,一個哥們把人弄死了,臨刑的時候幾個人去看他,被泡在水牢裏,半條腿已經泡白了,像泡菜一樣。哭都哭不出聲了,我們去的時候,他話都說不出了,嗓子早就喊啞了。”
“見過流血嗎?”
“那能沒見過嗎?隻是後來我要考大學,也就沒和他們一起混。不過他們現在也好很多了。小時候的事,現在都忙著賺錢,誰還打打殺殺的。”
“你是個好人。”
“我想我還算是吧。你怎麼總喜歡說這些,和平時的你不一樣啊。”
“哦,我就是問問。”
我指著掛在牆上的照片問他:“這是你父母和你的合影?”
“是。”
“你父親呢?現在在哪工作?”
“死了。”
“什麼時候,我聽說你父親在外地工作。”
“沒有的事。”
“什麼病?”我隻是想確定一下他的話有沒有準。
他低下頭,有點抽泣,但是又故意不讓我看到他的臉。
“就是一般的肺病,救治不及時。”他慢慢說道。
“那說說你們家吧。”我總覺得這人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置身事外的態度讓我很難接受。
“我父母結婚的時候,我在娘家的宴席上。三歲以前,我都叫我媽小姨。我媽和我爸年齡差十多歲,那時候我爸先是在廠子裏做事,後來自己在外邊做,發了點小財。他和我媽的事一開始娘家是不同意的,那時候人都想找一個有鐵飯碗的,誰也看不上一個個體戶,不管生意做多大,都叫個體戶。”
這話有道理,我們小時候以胖為腐敗的代表,若是誰家出了一個吃公家飯的,體重過了一百五,就被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而現在,則會被人家當成是剛進城的農民工工頭,從心裏還會憐憫一番。這社會我以為的很多事都是變化的。前幾年若是有人求人辦事還在請吃飯什麼,但是激進的人早就懂得在糕點盒裏裝人民幣了。剛解放的時候,一個奸商為了腐蝕一位官員竟讓他的姨太太陪其跳舞,這好像已經進了教科書了。但是他卻命不甚好,若是在現在,親女兒能貢獻的也是要貢獻的。
“然後呢?”我又問。
“然後他們就肆無忌憚地結婚了,在我麵前很是瘋狂。他們買那種很奢華的地毯,據說是土耳其的,是我爸爸的朋友在廣州帶回來的。那個年代路上跑的都是拉達,柴油動力的轎車,好像不是蘇聯貨就是東歐的哪個國家產的。但是我爸那時候就看上了一款紅旗,那時候紅旗還不對外開放銷量,所以那時候開在路上交警都有些犯怵,以為是哪個領導視察。”
我被他說笑了,我們之間的談話繼續了一會,全是關於拉達轎車的柴油發動機的。
“我們家很幸福,"他突然轉換話題,"後來我爸生意不好了,車也賣了。家裏一樣很幸福。我媽很會做菜,什麼香酥鴨、白斬雞、鬆籽黃魚、獅子頭、紅燒鯉魚、蠔油牛肉,所有能征服男人的胃的她都會做。這就是八十年代的家庭主婦,典型的,不怎麼會打扮自己。我爸從上海帶回來幾盒化妝品,她也不知道怎麼弄。”
“後來我媽開始早出晚歸,說是去鄰居家打麻將。我爸每天也不著家,我那時候還要天天上學,誰知道她去哪。我那時候想,我爸也好不到哪去。你說我小小年紀,就看破紅塵呐。”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那麼鎮靜,是一張久經滄桑的臉。
“你喜歡看電影嗎?”他過了很久才問我一句
“還可以吧。”
“喜歡看什麼樣的?”
“有人情味的,向往自由的,生活的,戰爭的,都可以。”
他看了看我,又做出不屑的表情,那表情使我想馬上找一個球棍給他一下。
“你希望以後生活在哪個城市?”我問他,力求改變一下話題。
“不知道,你呢?”
“我想是揚州,那地方比蘇州更男人味點,各種吃喝玩樂的設備也很齊全。我想生活也很安逸。”
“你丫就是奔人家那地方的姑娘去的,裝什麼裝!一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那杜十娘、李香君不都是那的?”
“嗬嗬,我就說那地方,符合我口味呀。”
“你小心身體吧!”
“我主要是對那地方的人文氣息感興趣!”
“少來,外地去的都說衝人家那人文氣息去的,聞著聞著這氣息就都聞到洗腳房了。”
我問他:“你將來最想幹什麼?”
他看了看我:“有錢把大學念完再說。我去年的學費還欠著呢。”
他看了看我,又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我看了看他的表情,不難理解他上次愛情失敗的原因。女孩子喜歡的男生就那麼幾種,他和帥氣無緣,卻又天生一副自戀的表情,略微抬高的下巴,蔑視他人的眼神,也很容易招來街上其他人的毆打。據說我們大一還沒來的時候,他就被幾個體育係的男生幹過一次,在我們學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堅決不能和體育係的男生打架,偶爾也有幾個不顧後果的,像朱赫來這樣的,他臉上的傷疤就是上一次戰鬥的紀念。然而他又沒有理由的自大,我女朋友對我說他簡直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白癡。那個時候,我一般都裝作很有包容心。大學裏總有很多自以為是的人,這些人不知道用什麼詞彙形容。他們統一的外貌就是上揚的下巴。最津津樂道的廣告就是學校裏最流行的那個“不是我不小心,隻是真情難以抗拒”的歌詞,後麵馬上接一個打胎醫院的廣告詞。手裏拿一本加繆或是費爾巴哈,從來不拿魯迅,認為沒有個性。即使這些書他根本就不看,但最重要的是借助書來表達一種信息,一種他品位很高的假象,這就是現在的大學。而我好像低估朱赫來了,他好像也不僅僅是借助什麼表達什麼,我隻是覺得他有些另類,但是很多人都認為他自認為自己很有思想。想什麼呢?總有些人天天在想問題,然後說自己勤於思考,對於這些人我很難再說什麼。我和朱赫來說話的口氣可能言不由衷,但是好歹也不能鬧僵,也許我天生就對這種人反感。而我最反感的,是教授們妄圖以高屋建瓴的談話方式來改變一個人的看法,他不管這種看法是否已經經過深思熟慮或是經過驗證,好像年輕人的想法總是幼稚的。眼前的朱赫來就是用這種方式對我說話,這是最難接受的。我想起我小時候就總有這麼一個人,這個人不是一個人或是兩個人,而是一個群體,一個在社會中倚老賣老的群體。他們或許並沒有拿到吉尼斯的百歲老人的證明,卻又要充當最具有時代感的曆史人物。來去無牽掛的曆史人物現在是沒有了,於是我又在想一個失去了整體認同感的社會是不是需要一個習慣於假設的人群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