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你(1 / 2)

16虞司令帶了三萬人前去澄陽縣剿匪,折損了萬把人的一個師,回程時反而擴充到四五萬之眾。各師團長們私底下直犯嘀咕:剿了整年的匪,非得趕盡殺絕,搞得跟不共戴天似的,可真碰了麵,兩下半又給收編了,司令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隻有遊師長始終沉著臉不發一言。他無意中窺到的真相一角,夜霧般在心底彌漫,將原本就隱隱不祥的預感,推向越發明朗的、鬱結與憤懣的境地中去了。虞司令這是叫人給占便宜了!那枚離奇的牙印令他在匪夷所思之後恍悟:王胡子算什麼東西,一個野蠻粗魯的土匪,虞司令何等人物,能瞧得上他?一準是病糊塗時被這狗膽包天的畜生趁火打了劫!遊師長眼中殺氣閃現,下意識去扯槍套搭扣,手指握住槍柄時,心念陡轉,動作便頓住了。這件事虞司令還蒙在鼓裏,倘若被知曉,依他的性子,恐怕要掀起一場驚濤駭浪——王胡子死不足惜,獨立團兩三萬人馬也成不了大患,可萬一他臨死前狗急跳牆、胡說八道,臉皮掃地的虞司令非氣瘋不可!遊師長越想,目光越森冷,內心起伏的情緒波動難以傳遞到麵部肌肉,隻好從一雙黑幽幽的眼睛裏泄露出來,荒郊鬼火似的明昧不定,看得旁邊的副官直發瘮。僵硬許久後,他緩緩吐出口惡氣,重新扣上槍套,騎著馬繼續前行,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路上,虞司令接到了不少投訴。原來王胡子的獨立團在外晃蕩一年,招降納叛,吸收了不少新血,基本都是些素行不良的賊匪,盡管重新套回軍服,總忍不住要幹點老本行。他這邊是獨樂樂,其他團長們可就眼紅脖子粗了,憑啥呀,同樣頂著救國軍的番號,你們土匪團可以明搶,我們出手就是違反軍紀,隻能幹看著?一封封小報告直往虞司令手裏拍。王胡子自從趁人之危地幫虞司令“發過汗”,一連幾天沒見著他,心裏跟貓爪子撓似的又疼又癢,就想借辯白的名義往他麵前鑽。虞司令眼下正煩著呢。光是王栓這倆字出現在白紙黑字上,就像眼中釘肉中刺一樣硌得他渾身不舒服,更別提本尊了。他衝前來通報的小孫發了頓脾氣,叫警衛兵把人轟出去了事。被攆過幾次後,王胡子幹脆由著手下們胡鬧,心想弄出點動靜也好,惹急了還不得來找我算帳?不料虞司令是鐵了心要將他拒之門外,把那疊小報告往廢紙簍一丟,全然不予理會。各團長沒轍,隻得眼睜睜看著土匪們吃獨食,暗地裏直發牢騷:都說收編部隊是後娘養的,哪兒呀,簡直比親媽還親!如此大事不犯、小事不斷地走了半個多月,終於回到省城。虞司令剛進屋,椅麵還沒坐熱,崔參謀長就進來了,神情肅然:“總座,你可算是回來了!”虞司令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不徐地說:“放鬆,學琛。有我在呢,能出什麼天的事。”崔尚如一顆心被他拍回了肚子裏,麵色也舒緩了,說:“中央政府發了通告,指派個省主席來接管政務。三天前人就到了,說是要見總座,一直在打探您的消息。”虞司令挑起眉峰:“嗬,咱就這點家私,也被人惦記上了?說接管就接管,當我虞昆山是冤大頭哪!”他冷笑著撣了撣一塵不染的袖口,“不用等人找上門,咱這就去會會——叫什麼名字來著?”“吳乾柯。”虞司令說歸說,卻沒急著動身,先調了一個團,把省部裏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不許任何人出入。荷槍實彈地圍了大半天,直把裏麵的一幹人唬得膽戰心驚,這才帶著警衛,聲勢十足地排闥而入,直奔主席辦公室。門砰的被撞開,在窗前來回踱步的人影猛地轉身,正對上一片黑洞洞的槍口。一驚之後,他伸手指著氣勢洶洶的大兵怒喝:“你們是哪個師哪個團的,這是想幹什麼?我是中央委任的省主席,你們這麼做,等於向政府、向全國宣戰!你們是想背著虞司令造反,還是想把救國軍的前途砸在‘逆匪’兩個字上?去報告你們的長官,馬上把隊伍撤回去,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有話等虞司令回來再說!”“吳主席好大的口氣!”警衛兵紛紛讓開條道,被他掛在嘴邊當擋箭牌的虞司令背著手走出來,一臉倨傲地打量著麵前之人,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的眼熟。吳主席也在打量他——或者該稱為端詳了,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腳,嘴角慢慢攢出幾許笑意:“怎麼著,也比不上振玉你的派頭大。”虞司令被這多年未聞的名字叫得心頭一震,眼光乍亮,脫口道:“孟為兄——好久不見,有十餘年了吧!”“可不是,足足十三個年頭了!看來你還沒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啊,老同學。”兩人各自上前幾步,握著對方的手熱烈地搖個不停,嘴裏噓寒問暖,一副哥倆好的架勢。瞬息變換的情形,把周圍的警衛們看得直愣神。虞司令笑著說:“一別經年,孟為兄發福了,瞧這紅光滿麵的,想必仕途得意啊。”吳主席也笑:“取笑了,要真說得意,當屬振玉老弟,年方而立就已手握重兵、雄踞一省,我可是猶豫了不少日子,才勉強接下這份差事,提心吊膽地前來報道的。”“孟為兄此言,怎把我說得像個地頭蛇?提心吊膽的該是我才對,都說樹大招風,救國軍不過是棵小樹苗,哪禁得起上頭風吹雨打。”“振玉太過謙了,貴軍的戰功,我遠在南京亦有耳聞。羊曲溝一役,全殲日本關東軍一個聯隊,大捷啊!連委員長都親口下令,授予你陸軍上將軍銜,這不,我連嘉獎令都帶來了。”吳主席興奮地去辦公桌旁翻抽屜,一回身險些撞在槍口上。虞司令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揮了揮手:“都退下,到外麵等我。”轉頭對吳主席笑道:“一場誤會,孟為兄,實在不好意思。”吳主席半開玩笑地說:“幸虧振玉老弟肯念舊情,否則我這掛名主席的苦頭可吃大了。”“這是哪裏話。”虞司令麵不改色地打著哈哈,“說來還是孟為兄的疏忽,什麼時候改了大號,也不知會兄弟一聲。”吳主席略有些尷尬,“前幾年結識了一位大師,說我名字欠佳,有破敗之相,就給改了。”改成個無前科,也不比無有為好到哪兒去。虞司令腹誹著,嘴裏卻說:“改得好,乾坤之乾,孟柯之柯,大氣。”頓了頓又說:“你我兄弟多年不見,這回可要好好敘敘舊,今晚六點,小弟在悅仙樓設宴恭候大駕,孟為兄無論如何得給我這個麵子。”“一定,一定。”吳主席滿口應承。出了省部大院,虞司令把圍堵的一團人馬全打發回去。副官方金水不甘心,在他身邊唧唧咕咕:“總座,咱就這麼撤兵了,不給他個下馬威?萬一他要不識相,真當自己是個角兒了呢?”虞司令輕扯著白手套的指頭尖,漫不經心地答:“中央政府打了張熟人牌,說明對咱們還是抱著安撫與拉攏的心態,我看事情不是一張嘉獎令這麼簡單,姑且靜觀其變。至於吳乾柯,他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審時度勢,隻要不把手伸過界,我們自然還是老同學、老朋友。”方副官立刻心領神會,“明白,咱們供他吃喝玩樂,對他客客氣氣,讓他做個甩手掌櫃就行了,是吧?總座放心,這點我拿手。”虞司令斜著眼角瞟他一眼,“錯!不管他甩不甩手,我才是掌櫃。”這場以接風與敘舊為名的酒宴一直持續到夜裏十點多,賓主雙方都喝得很是盡興,酒酣耳熱之際,吳主席眼淚汪汪地回憶起初戀女友給虞司令遞了小紙條,虞司令則感慨萬千地提到吳主席曾經抄過他的國語作業,兩人談得動了感情,撇開眾多手下,勾肩搭背地走進房間,也不知幹了什麼,半個小時後方才出來,各自打道回府。虞司令腳底軟飄飄地上了車,身子一歪,就往座位底下栽。坐在旁邊的遊師長眼疾手快地接住,抱在懷裏。虞司令側身躺著,腦袋在他大腿上枕得舒服了,閉著眼直哼哼,忽然輕聲細氣地說了句:“南京那邊想收編我們。”遊師長微怔,以為是酒後囈語,仔細一聽,卻又仿佛在說要事。“東三省淪陷了,日本人推進得很快,中央政府頂不住,就想把各派係統合起來抵抗……職務為上將軍長兼綏靖公署主任,番號是三十七軍……你說這買賣做不做得?”遊師長覺得這事太大了,倉促之下實在難以回答。虞司令仍在醉醺醺地追問:“你倒是說話啊!”遊師長隻好撫摸著他的後背,避重就輕地說:“總座喝多了,有什麼事,等明天再商議不遲。”“我沒醉,我清醒著呢。”虞司令嘟囔,“我拿別人當槍使,另些人也拿我當槍使……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胳膊擰不過大腿,瘦死駱駝比馬大……他媽的這個世道……”遊師長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忽而咬牙切齒,忽而無可奈何,心底莫明地湧起一陣悲涼,俯身貼著虞司令的臉頰,低切耳語:“睡吧,什麼都別想,好好睡一覺。”如同被催眠曲輕柔地哄著,虞司令果然安靜了下來,呼吸綿長地睡著了。遊師長一動不動地摟著他,直到車子停下,才小心翼翼地挪出車廂。虞司令確是喝醉了,睡得異常深沉。遊師長沒打算叫醒他,也不讓勤務兵接手,就這麼一路抱進屋,安置在床上,又親手為他脫去外衣、蓋好被子,坐在床邊沉默地看了片刻,才悄然走出房間。“師座,現在送您回去?”司機問。遊師長說:“不用了,我就在副官處住一宿。”他仰頭望向星子稀疏暗淡的墨空,迎著冰冷的夜風深吸了口氣,“等明天總座醒後,司令部要開一場重要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