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想聯翩(1 / 2)

18虞司令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鍾才回到府邸的。他堅持在百米外的路口下了車,雙手□□大衣兜裏,很悠然地走著,一臉的容光煥發、氣定神閑,如同冬日裏吃飽後曬著太陽的波斯貓,透著一股懶洋洋的饜足。崔參謀長在客廳裏踱了個把小時,終於等來了上峰,忙迎上去,翻開手中的文件夾,遞上一張薄紙:“總座,電報——澄陽那邊出事了!”虞司令的好心情頓時籠上了陰翳。他解開大衣丟給勤務兵小孫,走到沙發旁坐下,捏著白手套的指尖一根一根拉扯出來,沉聲道:“是湯勵閔?”“是。湯部兩個師昨日攻下澄陽縣,劫掠一空後屠城放火,目前正朝懌陽方向行軍。”“好大的胃口,難道還想吃了我不成!一群烏合之眾,仗著有日本人撐腰——”虞司令攥著手套用力摔在茶幾上,尖銳地冷笑了一聲,“日本人又怎樣!老子不照樣把他一個聯隊埋山溝裏?”他猛地起身,提高了音量:“姓湯的想幹仗,老子奉陪到底!去給我擬一份軍令,命新一師、新二師、四師即刻整部出發,五日內必須趕到懌陽,沒收拾幹淨這群王八羔子就別回來見我!”“是!”崔參謀長敬了個軍禮,上二樓書房忙活去了。虞司令重新坐進沙發,取了桌麵上的冷茶啜飲,慢慢澆熄喉嚨裏的碳火,同時在腦中盤策著內外形勢。湯勵閔他是不太放在眼裏的,他忌憚的是日本人——羊曲溝一役雖為他大爭了口氣,且贏得了額外的榮譽與名聲,卻付出了一個師的沉重代價,堪稱慘勝。倘與進駐鄰省的日軍第十八師團正麵交鋒,隻怕輕則損兵折將,重則全軍覆沒。說到底,虞司令是將救國軍當作私人家當了,隻能自己用,不許外人磨耗分毫,不願被收編的根本原因也正在於此。別人要不來找他的麻煩,他也樂得自掃門前雪,不是還有中央、有政府嘛,輪不到他虞昆山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可誰若是踩了他的尾巴,他便露出悍然麵目,爪牙並用地回擊,非還以十二分顏色不可。湯勵閔這老王八是定要收拾的,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虞司令憤然地想。至於日本人,折了個聯隊在我手裏,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他為自己當初的一時衝動隱隱懊惱起來。但既然打了,懊惱也無益,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想得正入神,副官李魏風風火火地進了客廳,“總座回來啦?喲,氣色挺好,看來多散散心是有好處。”虞司令想起昨天的荒唐事——從午後起就沒下過床,直到夜深才記得打電話給副官處,騙說外出散心歇在旅館裏。如今被李副官當麵提起,難免有些尷尬,岔開話頭道:“有事?”“今天早上有個小年輕在門口探頭探腦,說有人給了他這個地址,又說不清楚找誰,弟兄們看他形跡可疑,就給抓了起來。”虞司令心不在焉地答:“抓就抓唄,審清楚什麼來曆,不相幹的轟出去,要是奸細就斃了。”他剛想轉身走開,忽然省悟似的回過頭:“你說那個年輕人,是什麼模樣?”“打扮得花裏胡哨,像個留洋學生。”李副官從口袋裏摸出個信封,“這是他送來的東西,說是要交給照片上的人,又不曉得那人的名字。我一看,嗬,這不是總座你嘛。”虞司令接過來打開,抽出一張相片,照的果然是自己。照片上,自己身披黑色長大衣,負手立在結了雪白冰層的河邊,微仰了頭,去望身旁清瘦蒼勁、虯龍般刺向遠茫天空的灰色枝杈,腳邊的枯草叢裏,顫巍巍地探出一朵小小的、細長梗的火紅色野花。大概是極少從客觀角度看自身的緣故,虞司令忽然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感觸——他知道自己樣貌標致,但鏡子照多了也沒在意,如今看這張照片時,就好像在觀賞一個陌生人,有一種令人驚心的美好。他捏著相片端詳了許久,翻到背麵,看到黑色鋼筆字寫的幾行行楷,詩句似的錯落排列著:“你站在岸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岸下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虞司令細細讀了幾遍,覺得很有些韻味在其中,卻又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那名青年的微笑浮現在腦中,他忽然感覺心底有根塵封已久的絲弦被輕輕觸撥了一下,發出一聲清澈的微響……“總座?總座?”李副官疑惑地叫了好幾聲,終於把虞司令飄走的魂給喚回來了。他如夢初醒地清咳一聲,順手把照片揣進兜裏,“你剛才說,把人給抓起來了?有沒有動粗?”“那倒沒。我看他細皮嫩肉的,怕是挨不住幾棍,隻拿根麻繩捆個結實,關在車庫旁邊的格子間裏。”“你個愣頭青!”虞司令笑罵,用力拍了下他的後頸,“快去鬆綁,把人給我請過來,客氣點!”李副官摸了摸麻辣辣的脖子,很受用似的嘿嘿傻笑著走出客廳,不多時,就領了名青年進來。虞司令走到他麵前,上下打量一番,“還好,沒破皮。這些當兵的都是粗人,憨頭愣腦的,你別跟他們計較。”青年一臉驚疑地看著他,無法置信地說:“你,你是救國軍司令?”虞司令翹了翹嘴角表示承認。“怎麼,不像?”青年掩去眼底的失落,笑了笑,“我以為軍閥個個飛揚跋扈、老氣橫秋、粗鄙無知、麵目可憎。”虞司令微皺眉,還未及開口,便聽樓梯上一聲喝:“啟明!”崔尚如麵沉如水,快步下了樓梯,衝那青年惱怒地壓低嗓子:“你怎麼跑這裏來了!”又轉頭對虞司令道:“總座,這是家表弟杜啟明。他這人向來不務正業,又口無遮攔,您別放在心上。”“什麼叫正業!”杜啟明立即反駁,“難道非得當個世俗的商賈或肮髒的政客之流才算是正業?我用攝影的方式追求美與理想,有什麼不對?”“沒人阻止你追求理想,但又何必非要放棄早稻田大學的文憑!你隻差一年就可以畢業了!”麵對表兄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杜啟明很明亮地笑了一下:“可惜嗎?不,我不覺得,一個人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的時間實在太少,禁不起再一年的浪費。”虞司令拍了拍麵色難看的崔參謀長的肩膀,打圓場道:“好啦學琛,人各有誌,勉強也勉強不來,自個兒心裏舒坦就好。”崔尚如歎了口氣,對杜啟明說:“世道不太平,你也別滿世界亂跑了,安安分分地在這裏呆一陣子吧。”崔參謀長把他那“不務正業”的表弟領回參謀部去。臨出客廳前,杜啟明忽然回身,略一猶豫,不太自然地叫了聲“司令”。“那張照片你看過了嗎?”他問。虞司令點點頭。“感覺怎樣?”虞司令想了想,朝他微笑了一下:“很好。”杜啟明眼中放出亮光來:“如果你願意,做我的model吧,我可以——”後半句話被黑著臉的崔參謀長硬拖出門去了。虞司令站在原地眨了眨長而翹的眼睫,轉頭問一旁的李副官:“摸鬥是什麼?”李副官摸著腦後剃得太短的青茬,“不曉得,倒鬥我倒是清楚。”正拿塊白布使勁擦茶幾的小孫停下手,很肯定地答:“我知道,就是毛豆。這人口音太重,說得不地道。”夜裏,虞司令躺在他那張潔淨舒適的大床上,輾轉反側地難以入睡。人一睡不著覺,可琢磨的東西就多了,似乎白日裏沒空考慮或是考慮不到的東西,一股腦兒的就湧了出來,擱在虞司令這裏,就可稱得上是天馬行空、浮想聯翩了。他想了許多,大都是經曆過的人與事,於是三番兩次地在腦袋裏冒出某個土匪的嘴臉。心頭忽然跳出一對很陌生的字眼:愛情。虞司令對愛情的需求雖然較同齡人淡漠,但他自認為並不缺乏應有的熱情,隻是總也遇不到可以給予這份熱情的理想對象。他曾經因看見葉瑜曼的裸體而心動,但那是個有主的女人,他向來對不能專屬於自己的東西有種不潔感,因而也便作罷。後來被迫與一個幾無好感的男人發生了關係,他本可以將王胡子當作條咬人的瘋狗處理掉,卻又鬼使神差地跟他攪和到了一起——或許是肉體的快樂過於強大的緣故,即使努力排斥,終免不了沉淪上癮。但也隻限肉體,在精神上,虞司令仍然頑強地保留著一份隱秘的期待。他曾將這份期待朦朧地指向溫文爾雅、一塵不染的崔尚如,可惜與肉體上的初戀同時挫敗了。如今,這期待隱隱又有了點破土的跡象——虞司令驀然翻身坐起,擰亮床頭燈,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照片。“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他喃喃道,“‘別人’是誰?”照片裏的虞司令蕭殺而冷豔地沉默著,照片外的虞司令忽然憶起,有人對他形容過這幅畫麵。那人說: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美,很難用言語形容。虞司令緩緩抿起嘴角,有些訝然,又有些怡然地想:這個杜啟明……該不是對我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