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火(1 / 3)

17翌日,虞司令醒得出人意料的早,洗漱用餐後叫副官打電話,通知各師師長即刻至司令部開會。遊師長前夜歇在副官處,第一個就到了。其餘幾位師長陸陸續續進入會議室,因為昨晚酒宴上多喝了幾瓶茅台,起早還有些睡眼惺忪。虞司令坐在會議桌首位,掃了一眼精神不濟的手下,叫勤務兵一人上了杯茶。師長們正宿醉犯渴,對上峰的善解人意很是感動,端起杯就往嘴裏灌,隻有遊挺端坐著不動。茶湯還未下肚,眾人齊齊打了個激靈,渾身雞皮疙瘩盡豎——三九天吞冰塊,什麼睡意都煙消雲散了。“醒了吧?醒了就開會。”虞司令淡淡地說。參加這場機要會議的人不多:新一師師長楊以誠、新二師師長周存、三師師長遊挺、四師師長李明銳,以及參謀長崔尚如。救國軍的頭頭腦腦們圍桌而坐,撒張漁網就能悉數打盡。至於獨立團的王胡子,虞司令壓根就沒考慮到他。雖說此人有頭腦有手段,是個可以商量事兒的,但在虞司令“自己人”的名單上,並沒有他的位置。說到底,虞司令對這個半路收編來的土匪頭子始終懷著戒備。人心隔肚皮,平日裏說的比唱的好聽,誰知道關鍵時刻能不能同舟共濟——這跟同床共枕不一樣,在床上虞昆山可以把身體交給對方擺弄,但下了床,他仍是大權在握的救國軍總司令。想到“床”,虞司令不自覺失了神,恍惚被溫暖有力的臂膀緊抱住,肌膚毫無間隙地貼合著,某種難耐的渴望在身體深處蠢蠢欲動,化做一股酥麻的熱力,不安分地開始四下流竄……遊師長用拳頭堵著嘴,低促地咳了一聲。虞司令陡然清醒,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若有若無地紅了紅臉,隨即開口道:“今天召集大家,是有件關乎我軍興衰存亡的大事,要與諸位商議……”日頭近午,救國軍的大小頭頭們終於在七嘴八舌中達成了共識:寧為雞頭,不為牛後。“不過,也不必一氣拒絕,給南京那邊的回複能拖就拖。時局朝夕萬變,明天什麼情形誰也不知道,咱們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虞司令如此總結道。散會後,遊師長遲遲未起身。虞司令從那張漠無表情的臉上瞧出了欲言又止的光景,便問:“有事?”遊師長猶豫一下,垂著眼瞼答:“不,沒什麼。”起身快步離開房間。虞司令本想叫他陪著出去散散心,見他走得急,轉眼就沒了人影,隻好作罷,隨便換了套便裝,披件大衣獨自走出院子。寒冬臘月毫無景致可言,隻剩枯枝荒草在朔風中瑟瑟發抖。虞司令沿著河岸漫無目的地踱步,心底還在回味方才奇異的感覺。那股熱流早已消退,卻仿佛在身體裏埋下了種子,隻要稍加撩撥,就會簇簇地燃起火苗來。虞司令對這種理智無法控製的衝動既不解又不安。他有些煩躁地自惱:又不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夥子,這把年紀了還起什麼火!喀嚓——身後一聲脆響。虞司令驀地警醒,條件反射地從腰間拔出勃朗寧手槍,直指出聲方向。河岸緩坡的槐樹下,一名青年抱著台相機,正驚惶失色地呆望著他,忽然磕磕巴巴地叫起來:“別、別開槍!”虞司令微眯起眼睛,打量起這個穿著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冒失鬼——咖啡色呢絨獵騎裝、馬褲長靴、鮮豔的蘇格蘭格子圍巾,歪戴一頂呢子圓帽,放在大都市裏,正是摩登青年的打扮,但襯著荒坡禿樹的背景,便顯得有些紮眼了。“你是什麼人,在做什麼?”虞司令向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地盤問。“對不起,我隻是路過而已,並沒有惡意。”青年定了定神,揚起手中的萊卡相機,“剛才看到一副畫麵,忍不住想拍下來,抱歉打擾到你了。”虞司令走得近了,才看清對方的長相,一張線條明快的娃娃臉,說話時眉眼間仿佛跳躍著陽光,分明是個很俊朗洋氣的大男孩。他覺得自己有點反應過度,把槍插回槍套中,語氣緩和地搭起了腔:“什麼畫麵?”青年歪著頭想了想,說:“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美,很難用言語形容。”虞司令忍不住回頭,隻見一條結著冰渣的河旁幾棵枝椏裸露的樹,實在看不出半分美感來。青年見他一臉的不認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這樣是看不到的。”為什麼?虞司令沒有問出口,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在這種地方同一個大男孩子談論美學問題,實在有些學生氣——而學生年代早已離他遙遠到模糊不清了。虞司令攏了攏長大衣的衣襟,朝那青年一頷首,轉身徑直走開。青年有點訝異於他的倨慢派頭,愣了愣,朝他的背影揚聲道:“照片洗出來後,我送你一張,你就看到啦——對了,怎麼找你?”虞司令腳步稍頓,回頭微微一笑,“就送到公館路一號來吧。”這個小插曲似乎調劑了虞司令的心情,步行回府邸的路上,他覺得有胃口吃午餐了。一輛黑色的別克轎車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在他身旁停住,車窗內探出張虞司令最不願意見到的臉,衝他笑嘻嘻地打招呼:“司令,一個人溜達哪,還沒吃飯吧?”虞司令裝聾作啞,加快步伐隻顧往前走。車子又滑行了幾米,王胡子開門下來,攬住他的胳膊很熱情地往車廂裏推,“走走,我請你吃飯去。”虞司令被他生拉硬扯地拽進車,在座墊上挑眉瞪眼地發火:“你這是綁架!是犯上作亂!馬上給我停車,否則別怪老子對你不客氣!”“哎,客氣什麼呀司令,咱倆誰跟誰……”王胡子見他往懷裏掏槍,連忙伸手按住,趁勢在腰身上摸了一把,樂滋滋地說:“不就頓飯,還怕我請不起不成。”虞司令麵上一陣紅一陣白,前排還坐著司機與警衛兵呢,這土匪頭子厚皮賴臉毫無顧忌,自己總不能也豁出臉皮去吧——司令與手下團長在車裏扭打,傳出去像什麼話!王胡子見他不掙了,戀戀不舍地抽回手。從他這角度看去,虞司令線條精致的側臉上低垂著濃密的睫毛,不時忽閃一下,就跟那假芭蕉扇似的,扇得他口幹舌燥欲火升騰。他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就想找點話題來轉移注意,“聽說,那新上任的什麼主席是你的老同學?”虞司令沒好聲氣地唔了一聲。“你說好好的,南京那邊派人來做什麼,還特地找了個司令的舊相識來賣麵子,該不會想打咱救國軍的主意吧?”虞司令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應該不是師長們與崔尚如那邊走漏了風聲,隻能說這王胡子簡直跟頭野獸一樣,嗅覺出奇的敏銳。“誰知道。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虞司令不動聲色地回答。火鍋蒸騰的白氣把酒樓雅間熏得暖融融的,虞司令的大衣早就脫了,這會兒又解了領口兩粒扣子,熱暈依舊從麵頰上逼出,粉紅粉白地鋪染開來,用豔若桃李來形容亦不為過。王胡子一邊拿眼睛在他身上來回睃著,一邊拿湯勺使勁往他碗裏舀,“吃啊,司令,多吃點。冬天吃羊肉好哇,開胃健脾,暖中祛寒,補腎壯陽……”虞司令不怕羊肉的腥膻味,但被鍋子熱氣熏得久了,有點血氣上湧、頭重腳輕。被殷勤勸著勉強又吃了幾塊,越發覺得飽暖犯困,便借口解手,起身去找冷毛巾擦臉,順道乘機溜號。雖說隻是吃頓飯,但與王胡子獨處一室,他有種別別扭扭的不自在感——總聯想起某些令他羞憤交加、難以啟齒的經曆。有好幾次,他按捺不住想直接掏出手槍,一槍把眼前的混蛋斃了,一了百了,但最終還是忍住了,留這土匪喜氣洋洋地喝酒吃肉,對著他胡扯八道,說話間還順帶揩幾把油。為什麼不幹脆把他弄死算了?虞司令的心思太過複雜,有時連自己也繞不清楚,隻得來個眼不見為淨。虞司令連掛在架子上的大衣都沒顧得上拿,幾乎可算是落荒而逃,不料剛出大堂,背後一把陰魂不散的聲音喚道:“司令,這麼快就吃好啦?再坐坐嘛。”他無奈地轉身,敷衍道:“還有些公務要處理,我就先回去了,你慢用。”王胡子兩三步邁過來,將長大衣披在他身上,順勢摟著他的肩頭往外走,嘴裏殷勤地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留。司令今天是走路吧,來,坐我的車回去。”虞司令別扭地抖了抖肩膀,沒掙開,也就由著他去了。王胡子那輛別克轎車是花了大價錢新買的,遠渡重洋地運回來,因而格外寶貝,不肯隨便擱在人來人往的樓前空地上濺泥點子,就叫司機給開到後院裏去停放。虞司令被送上車,陷在軟適的後座裏,昨夜裏未散盡的酒氣與睡眠不足一並發作了出來,更是倦意叢生。他閉目養神了片刻,見汽車仍未發動,便開口:“怎麼還不開車?”“司機不在。”虞司令不滿地抬了抬眼皮,“叫他快點來!你這些手下是怎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