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省主席吳乾柯登門造訪時,虞司令正斜倚在沙發上,用一塊熱毛巾敷額頭。勤務兵小孫扶著盆熱水蹲在沙發邊伺候,手裏擰著一把替換的毛巾,像隻隨時準備將主人扔的飛盤叼回來的叭兒狗。自從三天前的接風宴上,吳主席挑明中央政府的意圖後,就一直在等虞司令“考慮考慮”完畢。哪知虞司令似乎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半點回音也無,他隻得親自上門來要答複。眼見虞司令抱恙在身,一副神思鬱鬱、目光迷離的模樣,他也不好意思開口催促,隻好先握著老同學的手噓寒問暖一番。虞司令哼哼唧唧地答腔:“也沒什麼,就是頭疼……風寒?大概吧……事事操心啊,哪能不操心……是出動了部隊沒錯,姓湯的欺人太甚,把我轄下的縣城燒了,你說我能不自衛嘛……中央?鞭長莫及呀。再說,我現在哪有這個精神頭……”吳主席見虞司令說著說著就閉上了眼,蹙眉輕輕呻吟了一聲,雪白俊美的臉上流露出痛楚之色。他頓時生出一絲罪惡感,覺得自己催逼太過,很不憐香惜玉似的,便拋開主題,真心實意地安慰幾句後告辭了。吳主席的汽車剛走,虞司令一下子不暈乎了,拎起額頭上的毛巾往小孫懷裏一丟,氣完神足地從沙發上起身。吃了頓營養豐富的早餐,百無聊賴的虞司令準備出門溜達。臨出門時,他躊躇了一下,又轉回房間,脫去軍服,換上一套做工精致的白色西裝,這才叫上司機,坐車前往參謀部。崔參謀長不知上峰蒞臨視察,正在家哄孕吐的太太吃東西,虞司令也不以為意,他本就不是為崔尚如而來。隨便逛了一圈,他隱隱遺憾地出了院子,正要上車,忽然聽背後不太確定地一聲喚:“……司令?”虞司令彎了彎嘴角,翩然轉身,語調中帶著股不經意的和氣:“是啟明啊,怎麼,又出去取景了?”王胡子這幾天閑得發慌。開拔去懌陽沒有獨立團的份——虞司令不放心他手下那群野慣了的狼崽子,怕打起仗來不聽指揮,惹是生非倒是一把好手,決定先圈在欄裏養熟點再說。王胡子自然是沒意見。他與虞司令一年沒見,這會兒剛嚐到甜頭,很有種久旱逢甘露的感覺,恨不得天天廝混做一塊。誰知連跑了幾天虞府,都被告知“司令不在,出門散心去了”。他納悶起來:以前沒發現虞司令喜歡到處閑逛呀,再說,這寒天凍地的,要風景沒風景,他又不愛去戲院茶樓湊熱鬧,頂多坐在車裏轉來轉去,散個什麼心?王胡子越琢磨越覺不對勁,便打著請客吃飯的名號,把虞司令的副官們統統請來。副官們跟他是老相識了。方金水吃過他敬的壽酒;李魏平日裏與他稱兄道弟;陳國邦是個隨大流的老實人,當初被他揪著衣領恐嚇過,至今看到他還有點惴惴,因而很給麵子地一個不拉都去了。酒酣耳熱之際,他如願地打聽到了內幕消息,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副官們與陪酒的窯姐玩得正開心,王胡子借口撒尿走出包間,在過道裏點了顆洋煙,抽了兩口,又把煙頭碾死在牆壁上,火冒三丈地想:幹他娘,又是姓崔的這一家子!早知當初在寨子裏直接把那女學生弄死多好,哪來後麵這麼多破事!這個杜啟明是什麼東西,攝……影師?跟戲子差不多,就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昆山怎麼老跟這種貨色糾纏不清呢!不行,老子要是由著他的性子胡來,總有天要戴綠帽的!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姓杜的宰了,他虞昆山能怎樣,頂多跟我嘔一陣子氣,難道還能為了個玩藝兒動真格?王胡子一發狠,便好似得不到供奉的凶神惡煞,從骨子裏透出一股暴戾之氣來。其時,虞司令與他的新朋友坐在車裏,風花雪月美學哲理談得正投契。杜啟明在發表對人生理想的長篇闊論。虞司令本不是個多話的人,不知是同伴太有趣,還是氛圍太融洽,時不時插上幾句感慨,一路上竟也說了許多。說到忘形大笑之處,杜啟明似乎忘記了對方身份,徑直拍起了虞司令的肩膀。虞司令微怔後,既沒有發難,也不嫌他唐突,隻笑了笑,覺得這大男孩子很是率真可愛。回到參謀部,杜啟明下了車正要道別,忽然想起什麼,彎腰湊近車窗,對虞司令說:“上次照的那幾張相片已經洗出來了,你等一下啊,我這就回房間拿去。”虞司令想了想,開門下車:“我跟你進去拿。”杜啟明的目光如星子般粲然而閃動,愉快地笑起來:“好。”客廳裏,虞司令環顧四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牆壁上充滿異國風情的各種裝飾品。杜啟明尷尬地把一堆衣服挪開,空出半個沙發,“你先坐,我去工作室取照片。”“工作室?我去參觀參觀。”杜啟明臉上掠過一抹近乎驚慌的神色,“不不——我是說,工作室還沒來得及整理,亂七八糟的,我先去收拾一下,你坐這等一會兒,馬上就好。”虞司令顯然不是個會輕易接受別人意見的人,杜啟明前腳剛進工作室,他後腳就跟進去了。燈光亮起的瞬間,虞司令被刺激到視覺,不禁眯了眯眼睛。頃刻後,他愣住了。整麵白牆上,貼得密密麻麻都是照片,這成百上千張照片隻有一個主角——虞昆山。表情冷淡的虞昆山,低頭沉思的虞昆山,輕顰淺笑的虞昆山,說話的虞昆山,走路的虞昆山,戎裝的虞昆山,便服的虞昆山……無數浮光掠影彙作一股洪流,鋪天蓋地朝虞司令席卷而來,令他陡然感覺沒頂般的窒息。滿牆照片散發出一種強烈的、令人心悸的氣息,將始料未及的虞司令徹底震懾住了。他發出一聲呼吸不暢的鼻音,腳下不由後退了半步。杜啟明別過臉,似乎不敢看他的表情,片刻沉默後,局促不安地說:“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你偷拍我!”虞司令終於反應過來,聲色俱厲地挑起了眉。“不!”杜啟明抬起眼睛,誠摯地望著他,“我隻想用相機捕捉住每個令人感動的瞬間。虞司令,不,虞先生,我想還原最真實的你、不設防的你。”虞司令抿了抿嘴唇,神情緩和下來,語氣卻寒意未消:“你好大的膽子!明知道我的身份,還敢這樣對我說話!”“我知道你的身份,但我從未將你當成一個擁兵自重的軍閥、土皇帝、劊子手。”杜啟明麵色有些蒼白,仍然堅持說道,“在我眼中看到的不是救國軍司令,而是一個叫虞昆山的人,這個人,是我在這世間所見過的最美的風景。”多麼的羅曼蒂克!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在自家牆壁上貼滿了他的照片,然後柔情蜜意地告訴他:“你是我在這世間見過的最美的風景。”如果是看電影,虞司令大概會對此嗤之以鼻,但這樣的事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自己身上!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毫無一絲勉強,麵前這個大男孩熱烈而堅定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明亮得令他有些眩暈。“你……胡說八道!”虞司令心慌意亂地喝止。杜啟明豁出去似的笑了,“許多人說我胡說八道,其中包括我的表哥,但我知道,正是因為這些‘胡說八道’並不圓滑與虛偽,所以與世俗格格不入。而且我知道,你是可以理解這些的人。”“我不是!”虞司令不假思索地反駁,並未意識到這有多麼的孩子氣。“你已經理解了。”杜啟明微笑著上前幾步,大膽握了握他的手。虞司令沒有抽回手,他覺得頭暈目眩得厲害,很想找張桌子什麼的靠一下。這個念頭似乎從交握的手上傳遞過去,杜啟明扶住了他的肩膀,並用另一隻手輕輕環過他的腰身。溫暖與輕柔的觸感包圍了虞司令,他將擁抱他的這名青年套入理想對象的模子中,發現兩者竟是如此驚人的吻合。於是虞司令想:我終於可以真正談一場戀愛了!得到默許的杜啟明激動了,注視著近在咫尺的美麗的臉,他緩緩湊過去,想親吻那雙微抿的嘴唇。虞司令毫不猶豫地推開他。這份戀情應該是純淨的、聖潔的,是精神層麵上的交流與融合,絕不該帶有任何肉欲色彩!虞司令惱火地想。他深吸口氣,冷淡地說:“我要走了。”杜啟明對驟然冷卻的氣氛有點措手不及,但仍表示理解地笑了笑,“我送你。”“不必了,我認得路。”虞司令轉身離開工作室。杜啟明尾隨他出來,送到了參謀部大門外,欲言又止,一臉忐忑。虞司令見他這副模樣,心軟了,停下腳步:“回去吧,照片等我下次再來拿。”杜啟明眼中一亮,陽光般晴朗跳躍的神采又回到了臉上,他用力抓住車窗的邊框,輕快地說:“明天,明天我帶你去一處奇妙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虞司令拍了拍他的手指,點了下頭,汽車就開動了。杜啟明關於“明天”的計劃最終沒有實現,因為在當天夜裏發生了一起惡性治安事件,使得他一隻腳踩進鬼門關,險些送了性命。虞司令聽聞消息,第一時間趕到了參謀部。“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誰給我把情況說清楚!”望著床上頭纏繃帶、昏迷不醒的杜啟明,虞司令出離憤怒了。既然已將杜啟明定位在“戀人”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對方的人身安全。然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在參謀部附近的街道上,他的戀人險遭謀殺,這簡直是對他這個救國軍總司令莫大的挑釁與侮辱!在幾個警察詞不達意的敘述中,虞司令大體弄明白了事情經過。杜啟明是在入夜時分、回參謀部途中,被一夥不明身份的蒙麵匪徒堵在巷子裏的。這夥匪徒似乎不打算幹脆地殺了他,而是先按在地上痛毆一頓——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保住了條小命。等到這夥人揍痛快了,掏家夥準備送他歸西,恰巧被巡警發現,呼喝著邊衝過來邊朝天鳴槍。其中一人在逃走時,很不甘心似的,又回過身朝地上的杜啟明連射兩槍。幸虧這小夥子腦子機靈,反應也敏捷,早一步忍著劇痛就地滾了幾圈,總算是死裏逃生。虞司令聽完,臉都氣白了。他在參謀部的院子裏扯著嗓子咆哮,把警察局長、治安隊長一幹相關人等罵得狗血淋漓、灰頭土臉,勒令他們須在一周內找出行凶團夥,嚴懲不貸。副官們對虞司令的這般表現有些疑惑,不過事不關己,沒人傻到在上峰盛怒的時候去觸黴頭。倒是崔參謀長震驚了,他從未見風度翩翩的虞司令發如此之大的火過。司令這是為了啟明,為了我表弟呀!崔參謀長異常感動地想,同時盤算著,是不是該趁這個機會,把杜啟明也拉入救國軍高層來——近來師長們的權力是越來越大了,尤其是三師的遊挺,平日裏總板著張死人臉誰也不愛搭理,可一旦說話,虞司令十有八九要聽他的——這個苗頭不好,很不好!崔參謀長的思路已經從受傷的表弟身上,嚴重偏離到自己的仕途上去了。這頓火虞司令發作了足有半個多小時,直至聲嘶力竭,堪稱近年來殺傷力最廣、規模最宏大的一次。